二十 十年爭鬥 謝遜心中實在也捨不得和他三人分別,他早想到三人此一去,永無再會之期,他孤零零的獨處荒島,實是生不如死,但他思之已久,知道若是和張殷夫婦同歸中原,以自己仇家之眾,必替他一家三口子惹下無窮的禍患。他雖是行事偏激,卻是性情中人,既與張翠山、殷素素義結金蘭,對他二人的愛護,實已勝過待己,而對義子無忌之愛,更是逾於親兒。他自知背負一身血債,江湖上不論是名門正派還是綠林黑道,不知有多少人處心積慮的要置己於死地,何況屠龍刀落入己手,此事難免會洩漏出去。若在從前,他自是坦然不懼,但這時眼目已盲,決計不能抵擋大批仇家的圍攻。他又料知張殷二人也決不致袖手不顧,任由自己死於非命,爭端一起,四人勢必同歸於盡。只怕一回歸大陸,四個人都活不到一年半載。但這番計較也不必跟二人說明,事到臨頭,方說自己決意留下。 他聽無忌這幾句話中真情流露,將他身子抱了起來,柔聲道:「無忌,乖孩子,你聽義父的說話。義父年紀大了,眼睛又瞎,在這兒住得很安適,回到中原,只有處處不慣,什麼也不快活。」無忌道:「回到中原後,孩兒天天服侍你,不離開你身邊,你要吃什麼喝什麼,我立時給你端來,那不是一樣快活麼?」謝遜搖頭道:「不行的。我還是在這裡快活。」無忌道:「我也是這裡快活。爹,媽,不如咱們都不去了,還是在這裡的好。」 殷素素道:「大哥,你若有什麼顧慮,不如明言,大家一起籌劃籌劃。要說留你獨個在這兒,咱們無論如何不允。」 謝遜心想:「這三人都對我情義深重,要叫他們甘心捨己而去,只怕說到舌敝唇焦,也是不能。卻如何想個法兒,讓他們離去?」張翠山忽道:「大哥,你是怕仇家太多,連累了咱們,是不是?咱四人回到中原之後,找個荒僻的所在隱居起來,不與外人來往,豈非什麼都沒事了?最好是咱們都到武當山去住,誰也想不到金毛獅王會在武當山上。」謝遜傲然道:「哼,你大哥雖然不濟,也不須託庇於尊師張真人的庇下?」張翠山暗悔失言,忙道:「大哥武功不在我師父之下,何必託庇於他?回彊黑藏、朔外大漠,何處不有樂土?儘可供我四人自在逍遙。」 謝遜道:「要荒僻之所,天下還有何處更荒得過此間的?你們到底走是不走?」張翠山道:「大哥不去,大夥兒決意不去。」殷素素和無忌也齊聲道:「你不去,我們都不去。」謝遜嘆了口氣道:「好吧,大夥兒都不去,等我死了之後,你們再回去那也不遲。」張翠山道:「不錯,在這裡十年也住了,又何必著急?」謝遜忽然喝道:「我死了以後,你們再沒什麼留戀了吧?」 三人一愕之間,只見他手一伸,刷的一聲,拔出了屠龍刀,一刀便要脖子中抹去。張翠山大驚,叫道:「休傷了無忌!」要知以他的武功,決計阻不了謝遜橫刀自盡,情急下叫他休傷無忌,謝遜果然一怔,收刀停住,喝道:「什麼?」張翠山見他如此決絕,哽咽道: 「大哥既是決意如此,小弟便此拜別。」說著跪下來拜了幾拜。無忌卻朗聲道:「義父,你不去,我也不去!你自盡,我也自盡。大丈夫說得出做得到,你橫刀抹脖子,我也橫刀抹脖。」 這幾句話果然制住了謝遜,他想無忌年紀雖小,素來說話甚有分寸,自己以死相脅,他竟然也以死相脅,縱聲叫道:「小鬼頭胡說八道!」一把抓住他背心,將他擲上了木排,跟著雙手連擲,把張翠山和殷素素也都投上,大聲叫道:「五弟,素妹,無忌!一路順風,早歸中土。」 那玉面火猴見張翠山等被擲上木排,縱身飛躍,也跳上了木排。無忌放聲大哭,叫道:「義父,義父!」謝遜橫刀喝道:「你們若再上岸,我們結義之情,便此斷絕。」 這時海流帶動木排,緩緩飄遠,眼見謝遜的人影慢慢糢楜,慢慢的小了下去。張翠山和殷素素知道義兄心堅決,終不可回,只得揮淚揚手,和他作別,隔了良久良久,直至再也瞧不見他身形,三人這才轉頭。無忌伏在母親懷裡,哭得筋疲力盡,沉沉睡去。 那木筏便如此在大海中飄行,海流果是不停的向南,帶著木筏直向南行。在這茫茫大海之上,自也認不出方向,但見每日太陽從左首升起,從右首落下,每晚北極星在筏後閃爍,而木筏又是不停的移動,便知離中原日近一日。最初二十餘天中,張翠山怕木排和冰山相撞,不敢張帆,航行雖緩,但卻安全,縱然撞到冰山,也是輕輕一觸,便滑了開去。直至遠離冰山群,才張起帆來。 北風日夜不變,木筏的航行登時快了數倍,且喜一路未遇風暴,看來回歸故土,倒是有了七八成把握。這一月來,張殷二人怕無忌傷心,始終不談謝遜之事。這日殷素素見海面波濤不興,木排上的風帆張得滿滿的,直向南駛,忍不住說道:「大哥不但武功精純,對天時地理也算得這般準,實是一位奇人。」無忌忽道:「既然風半年南吹,半年北吹,過年咱們還回到冰火島,去探望義父。」張翠山喜道:「無忌說得是,等你長大成人,咱們再一齊北去……」 殷素素突然指著南方,叫道:「那是什麼?」只是遠處水天相接之處,隱隱有兩個黑點。張翠山吃了一驚,道:「莫非是鯨魚?要是來撞木排,那可糟了。」殷素素看了一會,道:「不是鯨魚,沒見噴水啊。」三個人目不轉瞬的望著那兩個黑點,直到一個多時辰之後,張翠山歡聲叫道:「是船,是船!」猛地縱起身來,翻了個觔斗。他自生了無忌之後,終日忙忙碌碌,從未有過這般孩子氣的行動。無忌哈哈大笑,學著父親,也翻了兩個觔斗。殷素素忙取過木柴脂油,在筏上生起一堆火來。 又航了一個時辰,太陽斜照,已看得清楚是兩艘大船。殷素素忽然身子微微一顫,臉色大變。無忌奇道:「媽,怎麼啦?」殷素素口唇動了一動,卻沒說話。張翠山握住她手,臉上滿是關切的神色。殷素素嘆道:「剛回來便碰見了。」張翠山道:「怎麼啦?」殷素素道:「你瞧那帆。」張翠山凝神瞧去,只見左首一艘大船的帆上,繪著一隻殷紅色血手,張開五指,顯是甚便詭異,說道:「這艘船的風帆好生奇怪,你認得麼?」殷素素低聲道:「是我爹爹的白眉教的。」 霎時之間,張翠山心頭湧起了許多念頭:「素素的父親是白眉教的教主,這邪教看來無惡不作,我見到岳父時怎生處?恩師對我這場婚事有什麼說話?」只覺手掌中素素的小手在輕輕顫動,想是她也同時起了無數心事,當下說道:「素素,咱們孩子也這麼大了!天上地下,永不分離。你還擔什麼心?」殷素素吁了一口長氣,回眸一笑,低聲道:「只則我不致讓你為難,你一切要瞧在無忌的臉上。」 無忌從來沒見過船隻,目不轉瞬的望著那兩艘船,心中說不出的好奇,沒理會爹媽在說什麼。那木排漸漸駛近,只見兩艘船靠得極密,竟似貼在一起。若是方向不變,木排便會在兩艘船右道數十丈處交叉而過。 張翠山道:「要不要跟船上招呼?探問一下你爹爹的訊息?」 殷素素道:「不要招呼,待回到中原,我再帶你和無忌去見爹爹。」張翠山道:「嗯,那也好。」無忌忽然叫道:「爹,媽,你瞧,兩隻船上的人在打架。」張殷二人抬起頭來,凝目瞧去,果見那邊船上刀光閃爍,似有四五人在動武。殷素素有些擔心,道:「不知我爹爹在不在那邊?」張翠山道:「既是碰上了,咱們便過去瞧瞧。」於是斜扯風帆,陣過木筏後的大舵,那木筏便略同左偏,對著兩艘船緩緩駛去。 木筏雖然扯足了風帆,但行駛仍是極慢,過了好半天,才靠近二船。只聽白眉教的船上有人高聲叫道:「有正經生意,不相干的客人避開些吧。」殷素素叫道:「是總舵的香主,那一壇的舵主在燒香?」她說的是白眉教中的切口,那道船上那人的語氣立時不同,恭恭敬敬的道:「原來是總舵的香主駕臨,天市堂李香主,率領神舵壇封壇主、青龍壇程壇主在此,不知是那一位香主駕臨?」殷素素道:「紫微堂香主。」 那邊船上聽得「紫微堂香主」五個字,登時亂了起來,稍過片刻,十餘人齊聲叫道:「殷姑娘回來啦,殷姑娘回來啦。」 張翠山雖和殷素素成婚十年,從沒聽她說過白眉教中的事,他也從來不問,這時聽得兩下裡對答,才知她還是什麼「紫微堂香主」,看來「香主」的權位,還是在「壇」主之上。他在王盤山島上,已見過玄武、朱雀兩壇壇主的身手,說武功是在殷素素之上,她所以能任香主,當是因為她是教主之女,而這位「天市堂」李香主,想必是位極厲害的人物了。 只聽得對面船上一個極蒼老的聲音說道:「聽說敝教殷姑娘回來啦,大家暫且罷鬥如何?」另一個高亮的聲音說道:「好!大家住手。」接著兵刃相交之聲一齊停止,相鬥的眾人紛紛躍開。張翠山聽得那爽朗嘹喨嗓音很熟,一怔之下,叫道:「是俞蓮舟師哥麼?」那道船上的人叫道:「我正是俞蓮舟……啊…啊…你…你…」張翠山道:「小弟張翠山!」他心情激動,眼見木筏跟兩船相距尚有十餘丈,從筏上拾起一根大木,使勁一拋,跟著身子躍起,在大木上一借力,已躍到了對方船頭。 俞蓮舟搶上前來,師兄弟分別十年,不知死活存亡,這番相見,何等歡喜?兩人四手相握,一個叫了聲:「二哥!」一個叫了聲:「五弟!」眼眶中充滿淚水,再也說不出話來。 那邊白眉教迎接殷素素,卻另有一番排場,四隻大海螺一齊鳴鳴吹起,李香主站在最前,封程兩位壇主站在李香主身後,其後又站著百來名大小教眾。大船和木筏之間搭上了跳板,七八名水手用長篙鉤住木筏,不使離開。殷素素攜了無忌的手,從跳板上走了過去。 原來白眉教中地位最尊的,自是教主白眉鷹王殷天正,他屬下分為內三堂、外五壇、分統各路教眾。內三堂是天微、紫微、天市三堂,外五壇是神蛇、青龍、白虎、玄武、朱雀五壇。天微堂主是殷天正的長子殷野王,微紫堂的香主便是殷素素,天市堂香主是殷天正的師弟李天垣。他雖武功甚高,又是殷素素的長輩,但看在教主師兄的臉上,向來對殷素素極是客氣。 李天垣見殷素素衣衫襤褸,又是毛,又是皮,手中還攜著一個孩童,不禁一怔,但隨即滿臉堆歡,笑道:「謝天謝地,你可回來了,這十年來不把你爹爹急煞啦。」殷素素拜了下去,說道:「師叔你們好!」又對無忌道:「快給師叔祖磕頭。」無忌爬在地下磕頭,一雙小眼卻骨溜溜望著李天垣,他斗然間見到船上有這許多人,心中說不出的好奇。 殷素素站起身來,說道:「師叔,這是姪女的孩子,叫作無忌。」李天垣一怔,隨即哈哈大笑,說道:「妙極妙極!你爹爹一定要樂瘋啦,不但女兒回家,還帶來這麼俊秀的一個外孫。」殷素素見兩艘船的甲板上都濺滿了鮮血,兩船的甲板上都有幾具屍體躺著,低聲道:「對方是誰?為什麼動武?」李天垣道:「對方是武當派和崑崙派的人。」殷素素見丈夫躍到對方船上,和一個相擁在一起,稱他為師哥,早知對方有武當派的人手在內,這時聽李天垣一說,不由得雙眉緊鎖,說道:「最好先別動手,能化解便化解了。」李天垣道:「是!」 要和李天垣雖是師叔,但在白眉教中,天市堂排名次於紫微堂,為內堂之末。論到師門之誼,李天垣是長輩,但在處理教務之時,殷素素的權位反超過師叔。 只聽得張翠山在那邊船上叫道:「素素,無忌,過來見過我師哥。」殷素素攜著無忌的手,向那艘船的甲板走去。李天垣和封程兩位壇怕她有失,緊隨在後。 到了對面的船上,只見甲板上站著七八個人,一個四十餘歲的高瘦漢子和張翠山手拉手,神態甚是親熱。張翠山道:「素素,這位便是我常常提起的俞二師哥。二哥,這是你弟婦和姪兒無忌。」 俞蓮舟和李天垣一聽,都是大吃了一驚,白眉教和武當派正在拚命惡鬥,那知雙方的一個重要人物竟是夫婦,不但是夫婦,而且還生了一個孩子。俞蓮舟心知道中間的曲折原委,非片刻間說得清楚,當下先給張翠山引見船上各人,一個矮矮胖胖的黃冠老道,是崑崙派的西華子,一個中年惡婦,是西華子的師妹,便是武林中名頭很響的閃電手衛四娘,江湖中人背後都稱她為「閃電娘娘」。其餘幾人也都是崑崙派的高手,只是名望沒有西華子和衛四娘這般響喨。 那西華子年紀雖已不小,卻是沒半點涵養功夫,一開口便道:「張五俠,謝遜那惡賊在那裡?你總是知道的吧?」 張翠山尚未回歸中土,還在茫茫大海之中,便遇上了兩個難題,第一是相門已和白眉教正面衝突;第二是人家一上來便問謝遜在那裡。他一時不知如何回答,向俞蓮舟問道:「二哥,倒底是怎麼一回事?」西華子見張翠山不回答自己的問話,不禁暴躁起來,大聲道:「你沒聽見我的話麼?謝遜那惡賊在那兒?」原來他在崑崙派中輩份很高,武功又強,一向是頤指氣使慣了的。 白眉教神蛇壇封壇主為人很是陰損,適才和這船上的人動手時,手下又有兩名得力弟子喪在西華子的劍下,心中本就對他極是惱怒,於是冷冷的道:「張五俠是我白眉教教主的愛婿,你說話客氣些。」西華子大怒,喝道:「邪教的妖女,豈能和名門正派弟子婚配?這場婚事,中間定有糾葛。」封壇主冷笑道:「我殷教主外孫也抱了,你胡言亂語什麼?」西華子怒道:「這妖女……」衛四娘早看破了封壇主的用心,知他是挑撥崑崙、武當派之間的交情,同時又是乘機向張翠山和殷素素討好,聽得西華子接下去要說出更加不好聽的話來,忙道:「師兄,不必跟他作無謂的口舌之爭,大家且聽俞二俠的示下。」 俞蓮舟瞧瞧張翠山,瞧瞧殷素素,也是疑團滿腹,說道:「大家且請到艙中從長計議。雙方死傷的兄弟,先行救治。」這時白眉教是客,而教中權位最高,卻是紫微堂香主殷素素。她攜了無忌的手,首先踏進艙中,跟著便李天垣。當封壇主踏進船艙時,突覺一般微風襲向腰間。 封壇主在江湖中的經歷何等豐富,立知是西華子暗中偷襲,他竟不出手抵擋,只是身子向前一撲,叫道:「啊喲,打人麼?」這一下將西華子一招「三陰絕戶手」避了開去,但這麼的一叫,人人都轉過頭來瞧著他二人。衛四娘瞪了師兄一眼,西華子一張紫瞠的臉中泛出了隱紅。須知既然來到了此間船上,封壇主等都是賓客,西華子這一下偷襲,實是頗失名門正派中高手的身份。 當下各人在艙中分賓主坐下。殷素素是賓方的首席,無忌侍立在側。主方是俞蓮舟為首,他指著衛四娘下首的一張椅子道:「五弟,你坐這裡吧。」張翠山應道:「是。」依言就座。這麼一來,張殷夫婦分成賓主雙方,也便是相互敵對的兩邊。 這十年之中,張翠山失蹤,存亡未卜,俞岱岩傷後不出,其餘武當五俠,威名卻又盛了許多。宋遠橋、俞蓮舟等雖是武當派中的第二代弟子,但在武森之中,已隱然可和少林派的眾高僧分庭抗禮,江湖上人對武當五俠極是敬重,因此西華子、衛四娘等輩份雖高,還是尊他坐了首席。 船中的眾弟子奉上香茶,各人不題正事,都是隨口客套。俞蓮舟私下盤算:「五弟失蹤十年,原來是和白眉教教主的女兒結成了夫婦,這時當著眾人之面問他,他必有難言之隱。」於是朗聲說道:「咱們少林、崑崙、峨嵋、峒崆、武當五派,神拳、五鳳刀等九門,海派、巨鯨等七幫,一共二十一個門派幫會,為了找尋金毛獅王謝遜、白眉教殷姑娘,以及敝師弟張翠山三人的下落,和白眉教有了誤會,不幸互有死傷,十年中武林擾攘不安……」他說到這裡,頓了一頓,說道:「天幸殷姑娘和張師弟突然在海上出現,這十年中的事故頭緒紛紜,當非片言說得明白。依在下之見,咱們一齊回歸大陸,由殷姑娘稟明教主,敝師弟也回武當告稟家師,然後雙方再行擇地會晤,分辨是非曲直,如能從此化敵為友,那是最好不過……」 西華子突然插口道:「謝遜那惡賊在那兒?咱們要找的是謝遜那惡賊。」張翠山聽到說為了找尋自己三人,中原竟有二十二個幫會門派大動大戈,十年爭鬥,死傷了不少人,心中大是不安。耳聽得西華子不住口的詢問謝遜的下落,不禁為難之極,若是說了出來,不知有多少武林高手要去冰火島找他尋仇,若是不說,卻又如何隱瞞? 他正自遲疑不決,殷素素突然道:「無惡不作、殺人如毛的惡賊謝遜,在九年前早已死了。」俞蓮舟、西華子、衛四娘等同聲驚道:「謝遜死了?」殷素素道:「便是在我生育這孩子的那天晚上,那惡賊謝遜狂性發作,正要殺害五哥和我,突然間聽到孩子的哭聲,他心病一起,那胡作妄為的惡賊謝遜便此死了。」這時張翠山已然明白,殷素素所以一直再說「惡賊謝遜已經死了」,也可說並未說謊,蓋自謝遜聽到無忌的第一下哭聲,便即觸發胸中天良,自此狂性收歛,去惡向善,至於逼他三人離島,更是捨己為人、大仁大義的行逕,是以很可說「惡賊謝遜」在九年前死去,「好人謝遜」在九年前誕生。西華子鼻中哼了一聲,他心中認定殷素素是邪教妖女,這不過她的說話,厲聲道:「張五俠,那惡賊謝遜真的死了麼?」張翠山坦然道:「不錯,惡賊謝遜在九年前早已死了。」無忌在一旁聽得各人不住痛罵惡賊謝遜,爹爹媽媽甚至說他早已死了。他雖然聰明,但那知武林中的各種過節,謝遜對他恩義極深,對他的愛護照顧,絲毫不在父母之下,他天性極厚,忍不住大聲哭了起來,叫道:「義父不是惡賊,義父沒有死,義父沒有死。」這幾聲哭叫,艙中諸人盡皆愕然。殷素素狂怒之下,反手便是一記耳光,喝道:「住口!」無忌哭道:「媽,你為什麼說義父死了?他不是好端端的活著麼?」他一生只和父母及義父三人共處,雖然智力遠勝常人,但人間的險詐機心,卻是從來沒接觸過半點,若是換作一個在江湖長大的孩子,即使沒他一半聰明,也知說謊是家常便飯,決不會闖出這件大禍來。殷素素斥道:「大人在說話,小孩子多什麼口?咱們說的是惡賊謝遜,又不是你義父。」無忌心中一片迷惘,但已不敢再說。 西華子微微冷笑,問無忌道:「小弟弟,謝遜是你義父,是不是?他在那裡啊?」無忌看了父母的臉色,知道他們所說的事關重要,聽西華子這麼問,便搖了搖頭,道:「我不說。」他這「我不說」三個字,實則是更加言明謝遜並未身死。 西華子瞪視張翠山,說道:「張五俠,這位白眉教的殷姑娘,真是你的夫人嗎?」張翠山沒料到他突然會問這句話,朗聲道:「不錯,她便是拙荊。」西華子厲聲道:「我崑崙門下的兩名弟子,毀在尊夫人手下,變成死不死,活不活,這筆帳如何算法?」張翠山和殷素素都是一驚,殷素素出口便道:「胡說八道!」張翠山道:「這中間必有誤會,咱夫婦不覆中土已有十年,如何能毀傷貴派弟子?」西華子道:「十年之前呢?高則成和蔣濤之被害,算來原已有十年了。」殷素素道:「高則成和蔣濤?」西華子道:「張夫人還記得這兩人麼?只怕你殺人太多,已記不清楚了。」殷素素道:「他二人怎麼了?何以你咬定是我害了他們?」西華子仰天打個哈哈,說道:「我咬定你,我咬定你?哈哈,高蔣二人雖然成了白痴,卻還能記得一件事,說得出一個人的名字,知道毀得他們如此的,乃是─『殷素素』!」 他將「殷素素」的名字一個字一個字的說了出來,語氣中充滿了怨毒,眼光牢牢的瞪視著殷素素,似乎恨不得立時拔劍在她身上刺上幾劍。 白眉教的封壇主突然接口道:「本教紫微堂香主的閨名,豈是你出了家的老道隨口叫得?連清規戒律也不守,還充什麼武林前輩?程賢弟,你說世上可恥之事,還有更甚於此的麼?」程壇主接口道:「再沒有了。外門正派之中,居然出了這種狂徒,可笑啊可笑。」西華子大怒欲狂,喝道:「你兩個說誰可恥?」封壇主眼角也不掃他一下,說道:「程賢弟,一個人便算學得幾手三腳貓的劍法,行事說話總得也像個人樣子,你說是嗎?」程壇主道:「自從玉虛道長逝世之後,都是一代不如一代了。」 原來玉虛道長是的師伯,武功德望,武林中人人欽服。西華子紫脹著臉皮,對這句話卻是不便駁斥,若說這句話錯了,豈不是說自己還勝過當年名震天下的師伯?他身形一閃,站到了艙口,刷的一聲,長劍出手,叫道:「邪教的惡賊,有種的便出來見個真章!」封壇主和程壇主所以要激怒西華子,本意是要替殷素素解圍,心想張翠山和殷香主既是夫婦,武當派和白眉教的關係已是大大不同,便算俞蓮舟和張翠山不出手,至少也是兩不相助,那麼單獨對付崑崙派的幾個,便可穩操勝算。衛四娘秀眉緊蹙也已算到了這一節,心想憑著自己和師哥等六七個人,決難抵敵白眉教這許多高手,何況張翠山夫婦情重,極可能相助對方,於是說道:「師哥,人家到咱們船上,那是賓客,咱們聽俞二俠的吩咐便是。」她是要用言語擠兌俞蓮舟,心想以你的聲望地位,決不能處事偏私。那知西華子草包之極,大聲說道:「他武當派和白眉教早結了親家,同流合污,已成一丘之貉,他還能有什麼公正的話說出來?」 俞蓮舟城府很深,喜怒不形於色,聽了西華子的話,沉吟不語。衛四娘忙道:「師哥,你怎地胡言亂語?別說武當派跟我們崑崙派同氣連枝,淵源極深,十年來聯手抗敵,精誠無間,俞二俠更是鐵錚錚的好漢子,英名播於江湖,天下誰不欽仰。他武當五俠為人處事,豈能有所偏私?」西華子哼了一聲,道:「不見得。」衛四娘心中暗罵師哥草包,竟聽不出自己言中之意,於是大聲說道:「師哥,你沒來由的得罪武當五俠,掌門師叔怪罪起來,我可不管。」西華子聽她抬出掌門師叔來,才不敢再說。 俞蓮舟緩緩的道:「此事牽涉到武林中各大門派,各大幫會,在下無德無能,焉敢信口雌黃,隨意處分?反正這事已擾攘了十年,也不爭在再化一年半載的功夫。在下須得和張師弟回歸武當,稟明恩師和大師兄,請恩師示下。」西華子冷笑道:「俞二俠這一招『如封似閉』的推塘功夫,果然高明得緊啊。」 俞蓮舟並不輕易發怒,但他所說的這招「如封似閉」,正是武當派天下馳名的守禦功夫,乃是恩師張三丰所創,他譏嘲武當武功,那便是辱及恩師,但他立時轉念:「這件事處理稍有失當,便引起武林中一場難以收拾的浩劫。這個莽道人胡言亂語,我何必跟他一般見識?」西華子見他聽了自己兩句話後,眼皮一翻,神光炯炯,有如電閃,不由得心中打了個突:「我師父和掌門師叔是本派最強的高手,眼神的厲害似乎還不及他。」但見俞蓮舟眼中精光隨即收歛,淡淡的道:「西華道兄如有什麼高見,在下洗耳恭聽。」西華子給他適才眼神這麼一掃,心膽已寒,轉頭道:「師妹,你說怎麼?難道高蔣二人的事便此罷手不成?」衛四娘尚未回答,忽聽得南邊號角之聲,鳴鳴不絕。崑崙派的一名弟子走到艙門口,說道:「崆峒派和峨嵋派的接應到了。」李天垣和封壇主、程壇主對望了一眼,臉上均是微微變色。西華子和衛四娘聽說到了幫手,心中大喜。衛四娘道:「俞二俠,不如聽聽崆峒、峨嵋兩派的高見。」俞蓮舟道:「好!」張翠山卻又多了一重心事,心想:「峨嵋派還不怎樣,崆峒派卻和大哥結有深仇。他傷過崆峒五老,奪了崆峒派的『七傷拳經』,他們自然要若若追尋他的下落。」殷素素跟他所想的相同,心想若不是無忌多口,事情便好辨得多,但想無忌從來不說謊話,對謝遜又情義深重,忽然聽到義父死了,自是要大哭大叫,原也怪他不得,見他面頰上被自己打了一掌後留下腫起的紅印,不禁憐惜起來,將他摟在懷裡。無忌兀自不放心,將小嘴湊到母親耳邊,低聲道:「媽,義父沒有死啊,是不是?」殷素素也湊嘴到他耳邊,輕輕道:「沒有死。我騙他們的,這些都是惡人壞人,他們想去害你義父。」忌恍然大悟,自俞蓮舟起,每個人狠狠的瞪了一眼,心想:「原來你們都是惡人壞人,你們想害我義父。」謝無忌從這一天起,才起始踏入江湖,起始明白世間人心的陰毒。他伸手撫著臉頰,母親所打的這一掌兀自隱隱生疼。他是個聰明的孩子,知道這一掌雖是母親打的,實則是為眼前這些惡人壞人所累。他自幼生長在父母和義父的慈愛巒卵翼之下,不懂得人間竟有心懷惡意的敵人。過了好一會功夫,崆峒和峨嵋兩派各有六七人走進船艙,和俞蓮舟、西華子、衛四娘等見禮。崆峒派為首的是個精乾枯瘦的葛衣老人,峨嵋派為首的則是個中年尼姑,這一干人見到白眉教的李天垣等坐在艙中,都是一愕。 廿一 恩怨纏綿 西華子大聲道:「唐三哥,靜虛師太,武當派跟白眉教聯手啦,這一回咱們可得吃大虧。」原來那矮矮瘦瘦的葛衣老人叫做唐文亮,是崆峒五老之一,那中年尼姑靜虛師太,是峨嵋派的第四代弟子,都是武林中頗有名望的好手。他們聽到西華子這麼說,都是一怔。靜虛師太為人精細,素知西華子的毛包脾氣,還不怎樣,唐文亮卻眼睛一翻,瞪著俞蓮舟道:「俞二俠,此話可真?」 俞蓮舟還未答話,西華子已搶著道:「人家武當派已和白眉教結成了親家,張翠山五俠做了殷大教主的女婿……」唐文亮奇道:「失蹤十年的張五俠已有了下落?」俞蓮舟指著張翠山道:「這是我五師弟張翠山,這位是崆峒派的前輩高人,唐文亮唐三爺,你二人多親近親近。」他二人剛說得幾句客套話,西華子又道:「張五俠和殷姑娘知道金毛獅王謝遜的下落,但是瞞著不肯說,反而撤個漫天大謊,說謝遜已經死了。」 唐文亮一聽到「金毛獅王謝遜」的名字,又驚又怒,喝道:「他在那裡?」張翠山道:「此事須得先行稟明家師,請恕在下不便相告。」唐文亮眼中如要噴出火來,喝道:「謝遜這惡賊在那裡?殺死我的親姪兒,我姓唐的不能跟他並立於天地之間,他在那裡?你到底說是不是?」最後這幾句話聲色俱厲,竟是沒半分禮貌。殷素素怒從心起,冷冷的道:「他拳傷崆峒五老,盜去『七傷拳經』,此事你怎麼不說了?」 謝遜擊傷崆峒五老,盜走「七傷拳經」,乃是冒了成崑的名頭,此事也是直到四五年前,崆峒派方才明白是謝遜所為。但因五老受傷,拳經又被盜去,實是崆峒派的奇恥大辱,上上下下向來秘而不宣,卻不知殷素素如何得知?唐文亮一聽之下,臉色登時蒼白,十指箕張,便要向殷素素撲去,但一轉頭,眼見她是個嬌嬌怯怯的美貌少婦,以自己成名的前輩人物,實不便向她動手,強忍怒氣,向張翠山道:「這一位是?」張翠山道:「便是拙荊。」西華子接口道:「也就是白眉教殷大教主的令愛。」白眉鷹王殷天正武功深不可測,迄今為止,武林中跟他動過手的,還沒有一個能擋得住他十招以上。唐文亮一聽這少婦是殷天正的女兒,心中也不禁忌憚,只是道:「好,好,好!」 靜虛師太自進船艙之後,一直文文靜靜的沒有開口,這時才道:「此事的原委究是若何,還請俞二俠示下。」俞蓮舟道:「這件事牽連既廣,為時又已長達十年,一時三刻之間,豈能分剖明白?這樣吧,三個月後,敝派在黃鶴樓頭設宴,邀請有關的各大門派幫會一齊赴宴,是非曲直,當眾評論。各位意下如何?」靜虛師太點了點頭,道:「如此甚好。」 唐文亮道:「是非曲直,儘可三個月後再論,但謝遜那惡賊藏身何處,還須請張五俠先行示明。」張翠山搖頭道:「此刻實不便說。」唐文亮雖極不滿,但想武當派既和白眉教聯手,倒也真惹不起,然而公道自在人心,且看他三個月之後,如何向天下群雄交代,當下不再多說,站起身來雙手一拱,道:「如此三個月後再見,告辭。」 西華子將手一揮,道:「唐三爺,咱們幾個搭你的船,成不成?」唐文亮道:「好啊,什麼不成?」西華子向衛四娘道:「師妹,走吧!」他本和俞蓮舟同船而來,這麼一來,顯是將武當派當作了敵人。俞蓮舟不動聲色,客客氣氣的送到船頭,說道:「咱們回山稟明師尊,便送英雄宴的請帖過來。」殷素素忽道:「西華道長,我有一件事請教。」西華子愕然回頭,道:「什麼事?」 殷素素道:「道長不住口的說我是邪教妖女,卻不邪在何事,妖在何處?倒要請教。」西華子怔了一怔,道:「邪魔外道、狐媚妖淫,那便是了,又何必要我多說?否則好好一個武當派的張五俠,怎西華子會受你迷惑?嘿嘿,嘿嘿!」說著連連冷笑。殷素素道:「好,多承指點!」西華子見自己這幾句竟將她說得啞口無言,卻也頗出意料之外,聽她沒再說什麼,便踏上跳板,走向崆峒派的船去。 那兩艘海船都是三帆大船,雖然並在一起,兩船甲板仍是相距兩丈來遠,那跳板也就甚長。西華子因和殷素素對答了幾句,落在最後,餘人都已過去。他正走到跳板中間,忽聽得背後風聲微起,跟著擦的一聲輕響,他人雖暴躁,武功卻著實不低,江湖上閱歷也多,一聽到這聲音,知道背後有人暗算,霍地轉過身來,長劍也已拔在手中。便在此時,腳底忽然一軟,跳板從中斷為兩截,他急忙拔起身子,但兩船之間,空空蕩蕩的無物可以攀援,雖見足低是藍森森的大海,但一躍之後未能再躍,仍是撲通一聲,掉入了海中。 他不識水性,一掉入海中,立時咕嚕咕嚕的喝了幾大口鹹水,雙手亂抓亂划,突然抓到一根繩子,大喜之下,牢牢握住,只覺有人拉動繩子,將他提出了水面。西華子抬頭一看,那一端握住繩子的,卻是白眉教的程壇主,臉上似笑非笑的瞧著自己。 原來殷素素惱恨他言語無禮,待各人過船之時,暗中吩咐了封程二壇主,安排下計謀,封壇主三十六柄飛刀神技,馳名江湖,不但出手既快且準,而且每柄飛刀均是高手匠人以精鋼所鑄,薄如柳葉,鋒銳無比,對手見他飛刀飛來時,若以兵刃擋架,往往兵刃便被飛刀削斷。這時他以飛刀切割跳板,輕輕一劃,跳板已斷。程壇主早在一旁備好繩索,待西華子吃了幾口水後,才將他吊將上來。 衛四娘,唐文亮等見西華子落水,雖猜到是對方做了手腳,但跳板斷得太快,各人的眼光又都望著殷素素,竟沒瞧見跳板如何斷截,待得各人呼喝欲救時,程壇主已將他吊了上來。強忍怒氣,只等人一上船,便出手與對方搏鬥。那知程壇主只將他拉得離水面尺許,便不再拉,叫道:「道長,千萬不可動彈,在下力氣不夠,你一動,我拉不住便要脫手啦!」西華子心想他若是裝傻扮痴,又將自己拋在海裡,那可不是玩的,只得握住繩子,不敢向上攀援。 程壇主叫道:「小心了!」手臂一抖,將長繩甩起了半個圈子。他膂力實是了得,這麼一抖,西華子的身子向後凌空盪出了七八丈,跟著又是向前一送,將他摔向對船。西華子放脫繩子,雙足落上甲板。他的長劍已在落海時失卻,這時憤怒如狂,只聽得白眉教的船上喝采聲和歡笑聲響成一片,當下拔出衛四娘身上佩劍,便要撲過去拚命。但這時兩船相距已遠,無法一縱而過,空自暴跳如雷,除了戟指大罵,再無別法。 殷素素如此作弄西華子,俞蓮舟全瞧在眼裡,心想這女子果然甚是邪門,可不是五弟的良配,於是說道:「殷李兩香主,相煩代為稟報殷教主,三月後黃鶴樓頭之會,他老人家若是不棄,務請大駕光臨,今日便此別過。五弟,你隨我去見恩師麼?」張翠山道:「是!」殷素素聽俞蓮舟言下之意,竟是要她夫妻分離,當下抬頭瞧了瞧天,又低頭瞧了瞧腳底的甲板。 張翠山登時領悟,知她說的是「天上地下,永不分離」這兩句誓言,便道:「二哥,我帶領你弟婦和孩子先去叩見恩師,得他老人家准許,再去拜見岳父。你說可好?」 俞蓮舟點頭道:「那也好。」殷素素心下甚喜,對李天垣道:「師叔,請你代為稟告爹爹,便說不孝女兒天幸逃得性命,不日便回歸總舵,拜見他老人家。」李天垣道:「好,我在總舵恭候兩位大駕。」站起身子,便和俞蓮舟等作別。殷素素道:「我哥好吧!」李天垣道:「很好,很好!令兄近年連得奇逢,武功突飛猛進,做師叔的早已望塵莫及,實是慚愧得緊。」素素微微笑道:「師叔又來跟咱們晚輩說笑啦。」李天垣正色道:「這不是說笑,連你爹爹也是沒口子的稱讚,說他肖子跨灶,青出於藍,你說厲害不厲害?」殷素素笑道:「啊喲,師叔當著外人之面,老鼠跌落天平,自稱自讚,卻不怕俞二俠見笑。」李天垣笑道:「張五俠做了我們姑爺,俞二俠難道還是外人麼?」說著一舉手,轉身出艙。俞蓮舟聽了這幾句話,心中很不樂意,微皺眉頭,卻不說話。 張翠山一等白眉教眾人離船,忙問:「二哥,三哥的傷勢後來怎樣?他……痊可了吧?」俞蓮舟「嗯」的一聲,良久不答。張翠山甚是焦急,目不轉睛的望著二哥,心頭湧起一陣不祥之感,生怕他說出一個「死」字來。俞蓮舟緩緩的道:「三弟沒死,不過跟死也差不了多少。他終身殘廢,手足不能移動。俞岱岩俞三俠,嘿嘿,江湖上算是沒這號人物了。」張翠山聽到三哥沒死,心頭一喜,但想到一位英風俠骨的好漢竟落得如此下場,忍不住潛然下淚,哽咽著問道:「害他仇人是誰?可查出來了麼?」 俞蓮舟不答,一轉頭,突然間兩道閃電般的目光照在殷素素臉上,森然道:「殷姑娘,你可知道害我俞三弟的人是誰?」殷素素禁不住身子輕輕一顫,說道:「聽說俞三俠的手足筋骨,是被人用少林派的金剛指法所斷的。」俞蓮舟道:「不錯。你不知是誰麼?」殷素素搖了搖頭,道:「不知道。」 俞蓮舟不再理她,說道:「五弟,少林派說你殺死臨府龍門鏢局老小,又殺死了好幾名少林僧人。此事是真是假?」張翠山道:「這個……」殷素素道:「這不關他事,都是我殺的。」俞蓮舟望了她一眼,目光中流露出極度痛恨的神色,但這目光一閃即隱,臉上隨即回復平和,說道:「我原知五弟決不會胡亂殺人。為了這件事,少林派曾三次遣人,上武當山來理論,但五弟突然失蹤,武林中盡皆知聞,這回事就此沒了對證。咱們說少林派害了三哥,少林派說五弟殺了他們數十條人命。好在少林寺掌門住持空聞大師老成持重,尊敬恩師,竭力約束門下弟子,不許擅自生事,十年來才沒釀成大禍。」殷素素道:「都怪我年輕作事不知輕重好歹,現下我也好生後悔。但人也殺了,咱們給他來個死賴到底,決不認帳便了。」 俞蓮舟臉上露出詫異之色,向張翠山瞧了一瞧,心想這樣的女子你怎能娶她為妻。殷素素見他一直對自己冷冷的,口中也只稱「殷姑娘」不稱「弟婦」,心下早已有氣,說道:「一人作事一身當。這件事我決不連累你武當派,讓少林派來找我白眉教便了。」俞蓮舟朗聲道:「江湖之上,事事抬不過一個『理』字,別說少林派是當世武林中第一大派,便是無拳無勇的孤兒寡婦,咱們也當憑理處事,不能仗勢欺人。」 若在十年之前,俞蓮舟這番義正辭嚴的教訓,早使殷素素老羞成怒,拔劍相向,但她心中雖然惱怒,只聽得張翠山恭恭敬敬的道:「三哥教訓得是。」暗想:「我才不聽你這一套仁義道德呢。但若我衝撞於他,倒令張郎難於做人,我且讓你一步便了。」便攜了無忌的手,走向艙外,說道:「無忌,我帶你去瞧瞧這艘大船,你從來沒見過船,是不?」 張翠山待妻子走出船艙,說道:「二哥,這十年之中,我……」俞蓮舟左手一擺,說道:「五弟,你我肝膽相照,情逾骨肉,便有天大的禍事,二哥也跟你生死與共。你夫妻之事,暫且不必跟我說,回到山上,專候師父示下便了。師父若是怪責,咱們武當七俠一齊跪地苦求,你孩子都這般大了,難道師父還會硬要你夫妻父子生生分離?」張翠山大喜,說道:「多謝二哥?」 原來俞蓮舟外剛內熱,在武當七俠之中,最是不苟言笑,幾個小師弟怕他比大師兄宋遠橋厲害得多。其實他於師兄弟上情誼極重,張翠山突然失蹤,他暗中傷心欲狂,面子上卻是忽忽行若無事,今日師兄弟重逢,實是他生平第一件喜事,但還是疾言厲色,將殷素素教訓一頓,直到此刻師兄弟單獨相對,方始稍露真情。他最放心不下的,是殷素素殺傷了這許多少弟子,此事決難善罷,他心中早已打定了主意,寧可自己性命不在,也要保護師弟一家平安周全。 張翠山又問:「二哥,咱們跟白眉教大起爭端,可也是為了小弟夫婦麼?此事小弟心中實在太過不安。」俞蓮舟道:「王盤山之會,到底如何?」張翠山於是將在臨安如何夜闖龍門鏢局、如何識得殷素素。如何偕赴王盤山參與白眉教揚刀立威,一直說至金毛獅王謝遜如何大施屠戮、奪得屠龍寶刀,逼迫二人他往。 俞蓮舟聽完這番話後,又詳細詢問崑崙派高則成和蔣濤二人之事,沉吟半響,才道:「原來如此。倘若你終於不歸,不知這中間的隱秘到何日方能揭開。」張翠山道:「是啊,我義兄……嗯,二哥,那謝遜其實並非怙惡不俊之輩,他所以如此,實是生平一件大慘事逼成,此刻我已和他義結金蘭。」俞蓮舟點了點頭,心想:「這又是一件棘手之極的事。」張翠山續道:「我義兄一吼之威,將王盤山上眾人盡數震得神智失常,他說這等人即使不死,也都成了白痴,那麼他得到屠龍刀的秘密,再也不會洩漏出去了。」俞蓮舟道:「這謝遜行事狠毒,但確也是個奇男子,不過他鳥密一疏,終於忘了一個人。」張翠山道:「誰啊?」俞蓮舟道:「白龜壽。」 張翠山道:「啊,白眉教中的玄武壇壇主。」俞蓮舟道:「依你所說,當日王盤山島上群豪之中,以白龜壽的內力最為深厚。他被謝遜的酒箭一沖,暈死過去,後來謝遜作獅子吼,白龜壽倘若好端端地,只怕也抵不住他的一吼……」張翠山一拍大腿,道:「是了,其時白龜壽暈在地下未醒,聽不到吼聲,反而保全了性命。我義兄雖心思細密,卻也沒想到此節。」 俞蓮舟嘆了口氣,道:「從王盤山上生還的,只有白龜壽和崑崙派的高蔣二人。崑崙派的內功有獨到之處,高蔣二人雖然功力尚淺,總算還保全了性命,但自此痴痴呆呆,神智不清。旁人問他二人,到底是誰害得他們這個樣子,蔣濤只是搖頭不答,高則成卻自始至終,說著一個人的名字:殷素素。」他頓了一頓,又道:「這時我方明白,原來他是心中念念不忘弟妹,哼,下次西華子再出言不遜,瞧我怎生對付他。他崑崙弟子行止不謹,還來怪責人家。」 張翠山道:「白龜壽既然生還,他該知道一切原委啊。」俞蓮舟道:「可他就偏不肯說。你道為什麼?」張翠山略略尋思,已然明白,道:「是了。白眉教想去搶奪屠龍寶刀,不肯吐露這獨有的訊息,因此始終推說不知。」俞蓮舟道:「今日武林中的大紛爭,便是為此而起。崑崙派說殷素素害了高蔣二人,咱師兄弟也都道你已遭了白眉教的毒手。」張翠山道:「小弟前赴王盤山之事,是白龜壽說的麼?」俞蓮舟道:「不,他諱如深,什麼也不肯說,我和四弟、七弟同到王盤山踏勘,見到你用鐵筆寫在山壁上的那二十四個大字,才知你果然也參與了白眉教的『揚刀立威之會』,三人在島上找不到你的下落,自是去找白龜壽詢問,他言語不遜,動起手來,被我打了一掌,不久崑崙派也有人找上門去,卻吃了一個大虧,被白眉教殺了兩人。十年來雙方的仇怨竟是愈結愈深。」張翠山甚是歉仄,說道:「為了小弟夫婦,因而各門派子弟無辜遭難,心中如何能安?小弟稟明師尊之後,當分赴各門派解釋誤會,領受罪責。」俞蓮舟嘆了口氣道:「這是陰錯陽差,原也怪不得你。本來嘛,倘若單是為了你們夫婦二人,也只崑崙、武當兩派和白眉教之間的糾葛,但白眉教為了要搶奪那屠龍刀,始終不提謝遜的名字,於是巨鯨幫、海沙派、神拳門這些幫會門派,都把幫主和掌門人的血海深仇,一齊算在白眉教的頭上。白眉一教,成為江湖上的眾矢之的。」 張翠山嘆道:「其實那屠龍刀有什麼了不起,我岳父何若如此代人受過?」俞蓮舟道:「我從未和令岳會過面,但他統領白眉教,獨抗群雄,這份魄力氣慨,所有與他為敵之人,也都不禁欽服。」張翠山道:「峨嵋、崆峒等門派,並未參與王盤山會啊,怎地也和白眉教結下了冤仇?」俞蓮舟道:「此事卻是因你義兄謝遜而起的。白眉教為了想得那屠龍寶刀,接二連三的派遺海船,遍訪各外海島,找尋謝遜的下落,須知紙包不住火,白龜壽的口再密,這消息還是洩漏了出來。你這義兄曾冒了『混元霹靂手成崑』之名,在大江南北做過三十幾件大案,各門各派的成名人物,死在他手下的不計其數,此事你可知道麼?」張翠山黯然點點頭,低聲道:「人家終於知道是他幹的了。」 俞蓮舟道:「他每做一件案子,便在牆上大書『殺人者,混元霹靂手成崑是也』,其時我們奉了師令,曾一同下山查訪,當時誰也不知真正的兇手是誰,那混元霹靂手成崑也始終不曾露面。但當白眉教知道謝遜下落的消息一洩露,各門派中深於智謀的人便連帶想起,那謝遜本是成崑的唯一傳人,又知他師徒不知何故失和,翻臉成仇,然則冒成崑之名殺人的,多半便是謝遜了。你想謝遜害過的人,牽連何等廣大?單是少林派中,最高一輩的空見大師也死在他的拳下,你想想有多少人欲得他而甘心?」 張翠山神色慘然,說道:「我義兄雖已改過遷善,但雙手染滿了這許多鮮血……唉,二哥,我心亂如麻,不知如何是好。」俞蓮舟道:「咱們師兄弟為了你而找白眉教,崑崙派為了高蔣二人而找白眉教,巨鯨幫他們為了幫主慘死而找白眉教,更有以少林派為首許多白道黑道人物,為了逼問謝遜的蹤跡而找白眉教。這些年來,雙方大戰過五場,小戰不計其數。雖然白眉教每一次大戰均落下風,但你岳父居然在群起圍攻之下苦撐不倒,實在算是個人傑。當然,少林、武當等名門正派,以事情真相未曾明白,中間隱晦難解之處甚多,不願過走極端,處處替對方留下餘地,但一般江湖人物卻是出手決不客氣的。這一次咱們得到訊息,白眉教天市堂李香主乘船出海,咱們便暗中跟了下來,只則能查到一些蛛絲馬跡。那知李香主瞧出情形不對,硬不許咱們在後跟隨,崑崙派的子弟們便跟他們動起手來。倘若你夫婦的筏不在此時出現,雙方又得損折不少好手了。」 張翠山默然,細細打量師哥,見他兩鬢斑白,額頭亦添了不少皺紋,說道:「二哥,這十年之中,你可辛苦啦。我百死餘生,終於能再見你一面,我…我……」 俞蓮舟見他眼眶濕潤,說道:「武當七俠重行聚道,正是天大的喜事。自從三弟受傷,你又失蹤,江湖上改稱咱們為『武當五俠』,嘿嘿,今旦起七俠重振聲威……」但他想到俞岱岩手足殘廢,七俠之數雖齊,然而要像往昔一般,師兄弟七人聯袂行俠江湖,終究難能,神色之間不禁黯然。 海方南行十數日,到了長江口上,一行改乘江船,溯江而上。張翠山夫婦換過了襤褸的衣衫,兩人宛似瑤台雙璧,風采不減當年。無忌穿上了新衫新褲,頭上用紅頭繩紮了兩根小辮子,甚是活潑可愛。俞蓮舟潛心武學,無妻無子,因此特別喜歡無忌,只是他生性嚴峻,沉默寡言,雖然心中喜愛,神色間卻是冷冷的。可是無忌聰明逾恆,心知這位冷口冷面的師伯其實待己極好,一有空閒,便纏著師伯東問西問,須知他生於荒島,陸地上的事物什麼也沒見過,因之看來事事透著新鮮。俞蓮舟竟是不感厭煩,常常抱著他坐在船頭,觀看江上風景,無忌問八句十句,他便短短的回答一句。這一日江船到了安徽銅陵的銅官山腳下,天色向晚,江船便舶在一個小市鎮旁,船家上岸去買肉沽酒,張翠山和俞蓮舟在艙中煮茶閒談。無忌獨自在船頭玩耍,只見碼頭旁有個老年乞丐,頭頸中盤著一條青蛇,手中還舞弄著一條黑身白點的大蛇。他坐在地下,全神貫注的弄蛇,那條黑蛇一忽兒盤到了他頭上,一忽兒橫背而過,甚是靈動。 無忌在冰火島上從來沒見過蛇,看得甚是有趣。那老丐見到了他,向他笑了笑,手指一彈,那黑蛇突然躍起,在空中打了個觔斗,落下時在他胸口盤了幾圈。無忌大奇,目不轉睛的瞧著,那老丐向他招了招手,做了幾個手勢,示意他走上岸去,還有好戲法變給他。無忌當即從跳板走上岸去,那老丐從背上取下一個布囊,張開了袋口,笑道:「裡面還有好玩的東西,你來瞧瞧。」無忌道:「是什麼東西?」那老丐道:「很有趣的,你一看便知道了。」無忌探頭過去,往囊中瞧去,但黑黝黝的看不見什麼。他又移近一些,想瞧個明白,那老丐突然雙手一翻,將布袋套上了他的腦袋。無忌「啊」的一聲叫,只覺嘴巴已被那老丐隔袋按住,身子也被提了起來。 他這一聲從布袋之中呼出,聲音已甚微弱,而且一呼之後,立即被那老丐按住了口,但俞蓮舟和張翠山是何等樣人,雖然隔得甚遠,已察覺呼聲不對,兩人更不打話,同時奔到船頭,一瞥頭便見無忌已被那老丐擒住。兩人正要飛身躍上岸去,那老丐厲聲喝道:「要保住孩子性命,便不許動。」 他說話之時,嗤的一聲,撕破了無忌背上衣服,將那黑蛇之口對準了他背心皮肉。這時殷素素也已奔到船頭,眼見愛兒被擒,急怒攻心,便欲施發金針。俞蓮舟雙手一攔,喝道:「使不得!」他認得這黑蛇在天下十八種劇毒的毒蛇之中,位居第十一,名叫「漆裡星」,身子越黑,白點越細,那便毒性愈烈。這條黑蛇身子黑得發亮,身子白點也是閃閃發光,張開大口,露出四根獠牙,對準著無忌背上的細皮白肉,只要這一口咬下去,頃刻間便即斃命,縱使擊斃了那個老丐,獲得解藥,也未必便能及時解救。當下不動聲色,說道:「尊駕和這孩童為難,意欲何為?」 那老丐道:「你先船家起錨開船,離岸七八丈,我再跟你說話。」俞蓮舟知他是防備自己突然躍上岸去,明知船一離岸,搶救無忌更是不易,但無忌在他挾制之下,只得先答應了再說,便握住錨鍊,手臂微微一震,一隻五十來斤的鐵錨應手而起,從水中飛了上來。 那老丐見俞蓮舟手臂輕輕的一抖,鐵鍊便已飛起,功力之精純,武林中甚是罕見,不禁臉上微微變色。張翠山提起長篙,在岸上一點,坐船便緩緩退向江心。那老丐道:「再退開些!」張翠山憤然道:「難道還沒七八丈麼?」那老丐微笑道:「俞二俠手提鐵錨的武功如此厲害,便在七八丈外,在下還是不能放心。」張翠山只得又將坐船撐退了數丈。俞蓮舟抱拳道:「請教尊姓大名。」那老丐道:「在下是丐幫中的無名小卒,賤名不足以污俞二俠的清聽。」俞蓮舟見他背上負了六隻布袋,心想這是丐幫中的六袋弟子,地位已算不低,如何竟幹出這種卑污行逕來?何況丐幫素來行事仁義,他們幫主耶律淵如又和大師哥宋遠橋是極好的朋友,這事可真奇了。正自沉吟,殷素素忽道:「東川的巫山幫,已投靠了丐幫麼?我瞧丐幫中沒閣下這一份字號?」那老丐「咦」的一聲,還未回答,殷素素又道:「賀老三,你又來搗什麼鬼,你只要傷我孩子的一根毫毛,我把你們的梅石堅剁做十七廿八塊!」 那老丐吃了一驚,笑道:「殷姑娘果然好眼力。認得我賀老三。可我正是受梅幫主的差遣,來恭迎公子。」殷素素怒道:「快把毒蛇拿開!你這巫山幫小小幫會,惹到我白眉教頭上來啦。」賀老三道:「只須殷姑娘一句話,賀老三立時把公子送回,梅幫主還親自登門陪罪。」殷素素道:「要我說什麼說?」賀老三道:「我們梅幫主的獨生公子,死在謝遜手下,殷姑娘想必早有聽聞。梅幫主求懇張五俠和殷姑娘……不,小人失言,該當稱張夫人,求懇兩位開恩,示知那惡賊謝遜的下落,合幫上下,盡感大德。」殷素素秀眉一揚,說道:「我們不知道。」賀老三道:「那只有懇請兩位代為打聽打聽,咱們好好侍候公子,一等兩位打聽到了謝遜的去處,梅幫主自當親身送還公子。」 殷素素眼見毒蛇的獠牙和愛子的背脊相距不過數寸,心中一陣衝動,便想將冰火島之事說了出來,一轉頭,向丈夫望了眼,卻見他一臉堅毅之色。她和張翠山十年夫妻,知他為人極重義氣,自己若是為救愛子,洩漏了謝遜的住處,倘若義兄因此死於人手,那麼夫妻之情只怕也是難保,話到口邊,卻又忍住不說。 張翠山朗聲道:「好,你把我兒子擄去便是,大丈夫豈能出賣朋友?你可把武當七俠瞧得忒也小了。」賀老三一楞,他只道將無忌一擒到,張翠山夫婦非吐露謝遜的訊息不可,那知張翠山竟是如此斬釘截鐵的回答,當下又道:「俞二俠,那謝遜罪惡如山,武當派主持公道,武林人所共仰,還請你勸兩位一勸。」 俞蓮舟道:「此事如何處理,在下師兄弟正要回歸武當,稟明恩師,請他老人家示下。黃鶴樓英雄大會,請貴幫梅幫主和閣下同來與會,屆時是非曲直,自有交代。你先將孩子放下。」他離岸十餘丈,說這幾句話時絲毫沒提氣縱聲,但賀老三聽來,一字一句清清楚楚送入耳中,便如接席而談一般,心下好生佩服,暗想:「武當七俠威震天下,果然是外不虛傳。這一次咱們破釜舟,幹出這件事來,看來巫山幫是結下了一個惹不起的強仇。但梅幫主殺子之仇,不能不報。」於是一抱拳,說道:「既是如此,小人多多得罪,只有請張公子回東川去。」 他這一抱拳,那條黑蛇便離無忌背心遠了尺許。無忌的腦袋雖被套在布袋之中,但他四人的一番對答,句句聽在耳中,只感到賀老三手臂一鬆,當即反手一掌,便拍在他背心的「靈台穴」上,借著這一掌反震之力,身子向前一竄,已脫卻賀老三的懷抱。他生怕賀老三縱蛇追噬,不及拉開頭上的布袋,颼颼颼的向前連躍三個起落。 廿二 百歲壽誕 無忌奔出十丈遠近,這才拉脫頭上布套,回過身來,只見賀老三躺在地下,動也不動了。張翠山急速撐船近岸,和俞蓮舟、殷素素躍上岸來。殷素素奔向無忌,驚喜交集,將他摟在懷裡,見他背上皮肉無損,緊緊的抱著他,連叫:「好孩子,好孩子!」 張翠山長劍連揮,先將賀老三身上盤著的兩條毒蛇挑開斬死,然後俯身看他,但見他口中吐出一縷鮮血,雙眼骨碌碌的亂轉,臉上神情甚是痛苦,卻是不能動彈。俞蓮舟大是奇怪:「難道這小孩兒輕輕一掌,便將他打得這個模樣?」伸手拉著他左臂提了起來,但見他四肢僵直,宛似給人點了穴道,於是掌在他胸口「膻中穴」、頸後「大椎穴」兩處推拿了幾下。賀老三慘叫一聲:「啊喲!你……你有種便一刀把我宰了,別……別這般折磨……折磨人!」四肢痙攣、全身發抖,牙關打得格格直響。 俞蓮舟吃了一驚,他替賀老三推拿兩穴道,原是要給解穴。要知道「膻中穴」又名氣海,為人身氣之本源,「大椎穴」則是手足三陽督脈之會,這兩穴一通,周身任何一處被封閉的穴道都有好處,便算不能解開,也能查知何處穴道閉塞。不料一加推拿,賀老三竟會痛楚不堪,眼見他額頭汗珠直落,知他禁受不住,只得先行點了他肩背的穴道,使他身子痲痺,暫止疼痛,回過頭來望著張翠山。 張翠山卻也不明其中之理,道:「素妹,你用毒針打了他麼?」殷素素道:「沒有啊。是不是他自己給毒蛇咬了?」賀老三道:「不……是的。是你……你兒子在我背心上拍了一掌。」他斜眼瞧著無忌,又是詫異,又是害怕。 殷素素大是得意,道:「無忌,是你打得他這樣的麼?好孩子,真有本事,真有本事。」張翠山道:「解什麼穴道?」自己兒子打了旁人穴道,做父親的居然不會解救,說來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,因之這一句話似乎是問殷素素,似乎是問無忌,甚至似乎是問賀老三。殷素素笑嘻嘻的道:「孩子,爹爹叫你解穴,你便給他解了吧,教他知道小英雄謝無忌的手段。」俞蓮舟第一次聽到「謝無忌」三字,頗感奇怪,說道:「謝無忌?」張翠山道:「嗯,小弟的第一個孩兒過繼給了義兄,跟他的姓。」 三個人一齊望著無忌,瞧他如何解穴,卻見無忌搖頭道:「我不會!」張翠山道:「怎麼不會?」無忌道:「義父只教我這麼打人,卻沒教我怎生解穴。」他頓了一頓,又道:「當時義父跟我說,這麼一掌若是打中了敵人的太陽、膻中、大椎、露台四處大穴,一個對時便即斃命。我便問他如何解救醫治。他沉著臉道:『這種打穴的手法,天下只有你會我會,何必學救治之法?是你敵人才打,既是敵人,打了何必再救?難道救活他之後,將來等他再來害你麼?』」張翠山夫婦知道這正是義兄的口氣,照他脾氣,確是下手狠辣,斬草除根。 賀老三倒是一條硬漢,說道:「俞二俠、張五俠,我存心不良,前來擄劫公子,今旦遭他毒手,那是罪有應得。你快快將我一掌打死,免我多受零碎苦楚。」俞蓮舟眉頭一皺,道:「你罪不至死,我這侄兒小孩子不知輕重,在下甚是抱歉,咱們當盡力救你。」抱起他身子,放入船艙。 俞蓮舟回到岸上,問無忌道:「你打他的一掌,叫作什麼掌法?」無忌見他神色嚴峻,心中害怕,哭了起來說道:「我不是故意打他的,他……他要放蛇咬我,我怕得很,我……我怕得很。」俞蓮舟嘆了口氣,抱起他來,伸袖給他拭了拭眼淚,道:「二伯沒怪責你。那人若是放毒蛇來咬我,我出手也不能容情啊。」 俞蓮舟安慰了一陣,無忌才止了啼哭,說道:「義父說,這是武林中久已失傳的掌法,叫做『降龍十八掌』!」這「降龍十八掌」五字一出口,俞蓮舟和張翠山夫婦盡皆失色,俞蓮舟手一鬆,將無忌放下地來。 原來這「降龍十八掌」,乃是南宋末年丐幫幫主洪七公的成名絕技,洪七公以此一套掌法和「打狗棒法」威震天下,江湖宵小聞名喪膽,成為武林五奇之一。那「打狗棒法」丐幫幫主代代相傳,至今尚有存留,但「降龍十八掌」自洪七公傳了弟子郭靖之後,郭靖弟子中並無傑出人材,沒人學到這路神妙無方的武功。「神鵰大俠」楊過雖是郭靖的子侄輩,但他斷了一臂,已不能學這路必須雙手齊使的掌法。近百年來,武林中前輩已只聞「降龍十八掌」之名,誰也沒有見過,想不到無忌竟自從謝遜處學會了。 俞蓮舟兀自不信,道:「你那打賀老三的,當真便是『降龍十八掌』中的一招麼?」無忌道:「義父說,這招叫做『神龍擺尾』。」俞張二人曾聽師父說起過「降龍十八掌」中的若干名目,似乎確有「神龍擺尾」這一招,至於招式若,那是誰也知道的了。不過以無忌這麼小小年紀,隨手反拍一掌,竟將賀老三這江湖好手打得在垂危,這掌法即使不是「降龍十八掌」,只怕也和「降龍十八掌」差不多了。 張翠山道:「無忌跟我義兄學藝之時,小弟夫婦都引嫌避開,沒想到他竟教了孩兒這等早已失傳的神功。」無忌道:「義父跟我說,他只會十八掌中的三掌,是跟一位江湖隱士學的,但他總覺得其中的變化有點不大對頭,想是其中真正奧秘之處,那位隱士也是沒有體會到。」俞蓮舟和張翠山想像前輩風儀,都是不禁悠然神往,謝遜連三掌有如許威力,則當年洪七公和郭靖的神威,實是令人心嚮往之。 殷素素見愛子初試身手,便是一鳴驚人,將來還不是一位震驚武林的高手?心中喜之不盡,也沒去意他師兄弟如何鑽研武功。張翠山道:「這姓賀的既然在此下手,想來巫山幫定然另有接應,咱們不如早離開這是非之地。」俞蓮舟道:「正是。我已給他服了『奪命神散』,不知是否能保得性命?」 當下四人回到艙中,只見賀老三呼吸微弱,不停嘔血。張翠山厲聲道:「無忌,這一次對方使作行奸,情勢緊迫,原有不是。但以後你若非萬不得已,輕易不可和人動手過招,更加不可任意使用你義父所傳的這三招。」無忌道:「是,孩兒記得。」見父親臉色難看,小眼中淚珠滾來滾去,終於忍耐不住,還是「哇」的一聲,哭了出來。 這時船家已買了酒肉回舟,俞蓮舟命他立即開船。吃過晚飯後,俞蓮舟盤膝坐下,伸手按在賀老三的「大椎穴」上,潛運本身功力,給他傷治。殷素素微感不滿,心想:「這位俞二伯實在有些婆婆媽媽,這種江湖道的下流胚子,拋在江中餵魚也就完了。是他自己使鬼域技倆來害人,又不是咱們濫殺無辜。這樣以內功給他療傷,便算治好,你自己也是大傷元氣。」那知俞蓮舟運了一個多時辰的功,張翠山便來接替,到天明時,賀老三不再吐血,臉色也漸轉紅潤。 俞蓮舟喜道:「這條命算是保住啦,不過武功只怕難復。」賀老三千恩萬謝,說道:「兩位的恩德,姓賀的沒齒不忘。我也沒臉去見梅幫主,從此隱姓埋名,自耕自食,再也不在江湖上混了。」船到安慶,賀老三拜別三人,上岸去自行請醫補治。 那江船溯江而上,偏又遇著逆風,舟行甚緩,張翠山和師父及諸師兄弟分別十年,急欲會見,到了安慶後便想捨舟乘馬。俞蓮舟卻道:「五弟,咱們還是坐船的好,然遲到數日,但坐在船艙之中,少生事端。今日江湖之上,不知有多少人要查問你義兄的下落。」殷素素道:「咱們和二伯同行,難道有人敢阻俞二俠的大駕?」俞蓮舟道:「咱們師兄弟七人聯手,或者沒有人能阻得住,單是我和五弟二人,能敵得過源源而來的高手?何況,只則此事能善加罷休,又何必多結冤家?」張翠山點頭道:「二哥說的不錯。」 舟行數日,到得武穴,已是湖北境內。這晚到了福池口,舟子泊了船,準擬過夜,俞蓮舟忽聽得岸上馬嘶聲響,向艙外一張,只見兩騎馬剛好掉轉馬頭,向鎮上馳去。馬上乘客只見到背影,但身手健捷,顯是會家子。他轉頭向張翠山瞧了一眼,說道:「在這裡只怕要惹是非,咱們連夜走吧。」張翠山道:「好!」心下好生感激。要知武當七俠自下山行道以來,武藝既高,行事又正,只有旁人望風遠避,從未避過人家,近年來俞蓮舟威名大震,便是崑崙、崆峒這些名門正派的掌門人,見了他也是不敢稍有失禮,但這次見到兩個無名小卒的背影,便不願在富池口多所逗留,那自是為了師弟一家三口之故。 當下俞蓮舟將船家叫來,賞了他五兩銀子,命他連夜開船。船家雖然疲倦,但當時五兩銀子已是一筆小財,自是大喜過望,當即拔錨啟航。 這一晚月白風清,無忌已自睡了,俞蓮舟和張翠山夫婦在船頭飲酒賞月,望著浩浩大江,胸襟甚爽。張翠山道:「恩師百歲大壽轉眼即至,小弟竟能趕上這件武林中罕見的盛事,老天爺可說待我不薄了。」殷素素道:「就可惜倉卒之間,咱們沒能給他老人家好好備一份壽禮。」俞蓮舟笑道:「弟妹,你知我恩師在七個弟子之中,最喜歡誰?」殷素素笑道:「他老人家最得意的弟子,自然是你二伯。」俞蓮舟笑道:「你這句話可是言不由衷,心中明明知道:卻故意說錯。咱們師兄弟七人,師父日夕掛在心頭的,便是你這位英俊夫郎。」殷素素心下甚喜,搖頭道:「我不信。」俞蓮舟道:「咱七人各有所長,大師哥深通易理,沖淡弘遠。三師弟精明強幹,師父交下來的事,從沒錯失過一件。四師弟機智過人。六師弟劍術最精,七師弟近年來專練外門武功,他日外兼修,剛柔合一,那是非他莫屬……」 殷素素道:「二伯你自己呢?」俞蓮舟道:「我資質愚魯,一無所長,勉強說來,是師傅的本門武功,算我練得最刻苦勤懇些。」殷素素拍手道:「你是武當七俠中武功第一,自己偏謙虛不肯說。」張翠山道:「咱們七人之中,向來是二哥武功最好,十年不見,小弟更加望塵莫及。唉,少受恩師十年教誨,小弟是退居末座了。」言下不禁頗有惘悵之意。殷素素道:「二伯沒顯過武功,你怎知道?」張翠山道:「那日替賀老三療傷,二哥頃刻之間,替他氣運九轉,這等精湛的內功,我如何能及?」 俞蓮舟道:「可是七人中文武全才,唯你一人。弟妹,我跟你說一個秘密。五年之間,恩師九十五歲壽誕,師兄弟稱觸祝壽之際,恩師忽然大為不歡,說道:『我七個弟子之中,悟性最高,文武雙全,唯有翠山。我原則他能承受我的衣缽,唉,可惜他福薄,五年來存亡未卜,只怕是凶多吉少了。』你說,師父是不是最喜歡五弟?」張翠山感激無已,眼角微微濕潤。俞蓮舟道:「現下五弟平安歸來,送給恩師的壽禮,再沒比此更重的了。」正說到此處,忽聽得岸上隱隱傳來馬蹄聲響。 那馬蹄聲自東而西,靜夜中聽來分明清晰,共是四乘馬。俞蓮舟三人對望一眼,心知這四乘馬連夜急馳,多半是與己有關,三人雖然不想惹事,豈又是怕事之輩?當下誰也不提此事,俞蓮舟道:「我這次下山時,師父正自閉關靜修。則望咱們上山時,他老人家已經開關。」殷素素道:「我爹爹昔年跟我說道,他一生只欽佩尊師張真人和少林派的『見聞知性』四大高僧。張真人今年百歲高齡,修持之深,當世無有其匹,現下還要閉關,是修練長生不老之術麼?」俞蓮舟道:「不是,恩師是在精思武功。」殷素素微微一驚,道:「他老人家武功早已深不可測,還鑽研什麼?難道當世還能有人是他敵手麼?」 俞蓮舟道:「恩師自九十五歲起,每年都閉關九個月。他老人家言道,我武當派的武功,主要得自一部『九陽真經』。可是恩師當年聽覺遠祖師背誦這部真經之時,年紀太小,時候又倉促,記憶不全,因之本門武功終是尚有缺陷。這『九陽真經』傳自達摩老祖,恩師言道,他越是深思,越覺其中漏洞甚多,似乎這只是半部,該當另有一部『九陰真經』,方能相輔相成。可是『九陽真經』他已學得不全,卻又到那裡找這部『九陰真經』去?何況世上是否真有『九陰真經』誰也不知。達摩老祖是天竺國不世出的奇人,我恩師的聰明才智,未必在達摩老祖之下,真經既不可得,難道自己便創制不出?他每年閉關苦思,便是意欲光前裕後,與達摩老祖東西輝映,集天下武學之大成。」 張翠山和殷素素聽了,都是慨然讚歎。俞蓮舟道:「當年聽得覺遠祖師傳授『九陽真經』的,共有三人。一是恩師,一是少林派的無色大師,另一位是個女子,那便是峨嵋派的創派祖師郭襄郭女俠。他三人悟性各有不同,根底也大有差異。武功是無色大師最高;郭女俠是郭靖郭大俠和黃蓉黃幫主之女,所學最博,恩師當時武功全無根基,但正因如此,所學反而最為精純。是以少林、峨嵋、武當三派,一個得其『高』,一個得其『博』,一個得其『純』。三派武功各有所長,但也可說各有所短。」 殷素素道:「那麼這位覺遠祖師,武功之高,該是百世難逢了。」俞蓮舟道:「不!覺遠祖師是全然不會武功的。他在少林寺藏經閣中監管藏經,這位祖師是個書獃子,無經不讀,無經不背。他無意中看到『九陽真經』,便如金剛經、法華經一般記在心中,至於經中所包藏的博大精深的武學妙旨,他卻全然不解。」於是將「九陽真經」如何失落,從此湮沒無聞的故事說了給她聽。這事張翠山早已聽師父說過,殷素素卻是第一次聽到,極感興趣。 俞蓮舟平日沉默寡言,有時接連數日可以一句話也不說,但自和張翠山久別重逢之下,欣喜逾常,談鋒也健了起來。他和殷素素相處十餘日後,覺她本性其實不壞,所謂近墨者黑、近朱者赤,自幼耳濡目染,所見所聞者盡是邪惡之事,這才善惡不分,任性殺戮,但和張翠山成婚十年,氣質已大有變化,因之初見時對她的不滿之情,已逐日消除,覺她坦誠率真,比之名門正派中某些迂腐自大之士,反而更具真性情。 張翠山難得師哥好興緻,正想問他師父所鑽研的武功進展如何,忽聽得馬蹄聲響,又自東方隱隱傳來,不久蹄聲從舟旁掠過,向西而去。張翠山只作沒聽見,說道:「二哥,倘若恩師邀請少林、峨嵋兩派高手,共同研討,截長補短,三派武功都可大進。」俞蓮舟伸手在大腿上一拍,道:「照啊,師父說你是將來承受他衣缽門戶之人,果真一點也不錯。」 張翠山道:「恩師只因小弟不在身邊,這才時致思念。浪子若是遠遊不歸,在慈母心中,卻比隨侍在側的孝子更加好了。其實小弟此時的修為,別說和大哥、二哥、四哥相比是望塵莫及,便是六弟、七弟,也定比小弟強勝得多。」俞蓮舟搖頭道:「不然,目下以武功而論,自是你不及我。但恩師的衣缽傳人,負有昌大武學的重任。恩師常自言道,天下如此之大,武當一派是榮是辱,何足道哉?但若能精研武學奧秘,慎擇傳人,使正人君子的武功,非邪惡小人所能及;再進而相結天下義士,驅除韃虜,還我河山,這才算是盡了我輩武學之士的本分。因此恩師的衣缽傳人,首重心術,次重悟性。說到心術,我師兄弟七人無甚分別,悟性卻是以五弟為高。」 張翠山搖手道:「我想那是恩師思念小弟,一時興到之言。就算恩師真有此意,小弟也是萬萬不敢承當。」俞蓮舟微微一笑,道:「弟妹,你去護著無忌,別讓他受了驚嚇,外面的事有我和五弟料理。」殷素素極目遠眺,不見有何動靜,正遲疑間,俞蓮舟道:「岸上灌木之中,刀光閃爍,伏得有人。前邊蘆葦中必有敵舟。」殷素素遊目四顧,但見四下裡靜悄悄的絕無異狀,心想只怕是你眼花了吧? 忽聽俞蓮舟朗聲說道:「武當山俞二、張五,道經貴地,請恕禮數不周。那一位朋友若是有興,請上船來共飲一杯如何?」他這幾句話一完,忽聽得蘆葦中槳聲響動,六艘小船飛也似的划了出來,一字排開,攔在江心。一艘船上嗚的一聲,射出一枝響箭,南岸一排矮樹中竄出十餘個勁裝束的漢子,一色的黑衣,手中各持兵刃,臉上卻蒙了黑帕,只露出眼睛。 殷素素心下好生佩服:「這位二伯名不虛傳,當真了得。」眼見敵人甚眾,急忙回進艙中,只見無忌已然驚醒。殷素素替他穿好衣服,低聲道:「乖孩兒,不用怕。」 俞蓮舟又道:「前面當眾的是那一位朋友,武當俞二、張五問好。」但六艘小船中除了後艘的槳手之外,不見有人出來,更沒有人答話。俞蓮舟忽地省悟,叫聲:「不好!」翻身躍入江中。他自幼生長江南水鄉,水性極佳,剛一下江,只見四個漢子手持利錐,潛水而來,顯是想錐破船底,將舟中各人生擒活捉。 俞蓮舟微微冷笑,隱身船側,待四人游近,雙手分別點出,已中兩人穴道,跟著踢出一腳踢中了第三人腰間的「志室穴」。第四人吃了一驚,俞蓮舟左臂一長,抓住了他的小腿,甩上船來。他想那三人穴道被點,勢必要溺死在大江之中,於是一一抓起,拋在船頭,這才翻身上船。那第四個漢子在船頭打了個滾,縱身躍起,一錐便向張翠山胸口刺落。張翠山見他武功平常,也不閃避,左手一探,已抓住他拿錐的手腕,跟著左肘向外輕抵,撞中他胸口穴道。那漢子一聲也沒哼出,便此摔倒。俞蓮舟道:「岸上的似乎有幾個好手,禮數已到,不理他們,衝下去吧!」張翠山點了點頭,吩咐船家只管開船。只是逆風逆水,舟行甚緩。慢慢駛近那六艘小船時,俞蓮舟提起那四個漢子,拍開他們身上穴道,擲了過去。但說也奇怪,對方舟中固然沒出聲,岸上那十餘個黑衣人也是悄無聲無色,竟如個個都是啞巴一般。那四個潛水的漢子鑽入艙中,不再現身。 座船剛和六艘小舟並行,便要掠舟而過時,一艘小舟上的一名槳手突然右手揚了兩下,砰砰兩聲,木屑紛飛,座船的舵已然炸毀,船身登時橫了過來。原來那槳手擲出的是兩枚漁家炸魚用的漁炮,只是製得特大,多裝火藥,因此炸力甚強。俞蓮舟不動聲色,身形一起,輕輕躍到了對方小舟之上,他藝高人膽大,仍是一雙空手。 小舟上的槳手手持大槳,眼望前面,對俞蓮舟躍上船來竟是毫不理會。俞蓮舟喝道:「是誰擲的漁炮?」那槳手木然不答,俞蓮舟知他裝聾作啞,搶進艙去,只見艙中對坐著兩個漢子,見他進艙,仍是一動不動,絲毫不現迎敵之意。俞蓮舟一把掀住他的頭頸,提了起來,喝道:「你們瓢把子呢?」那人閉目不答。俞蓮舟是武林一流高手身份,不願以武力逼問,當即回到後梢,只見張翠山和殷素素也已抱著無忌過來小舟。 俞蓮舟奪過槳手中的木槳,逆水上划,只划得幾下,殷素素叫道:「毛賊放水!」但見船艙中水湧上來。原來小舟中各人早有預備,拔開艙底木塞,放水入船。俞蓮舟躍到第二艘小舟時,只見舟中也已小半船是水。他回頭說道:「五弟,既是非要咱們上岸不可,那就上去吧!」那六艘小舟顯是事先安排好了,作為請客上岸的跳板,三人帶同無忌,躍上岸去。 岸上十餘名蒙著臉的黑衣漢子早就排成了個半圓形,將四人圍在弧形之內。俞蓮舟見這十餘人手中所持大都均是長劍,另一小半則或持雙刀,或握軟鞭,沒一個用沉重兵刃。他抱臂而立,自左而右的掃視一遍,神色冷然,並不說話。中間一個黑衣漢子右手一擺,眾人忽地向兩旁分開,各人微微躬身,倒握劍柄,劍尖向地,抱拳行禮,讓出一條路來。俞蓮舟還了一禮,昂然而過。這一干人待俞蓮舟走出圈子,忽地向中間一合,封住了道路,將張翠山等三人圍住,青光閃爍,劍尖一齊挺起。 張翠山哈哈一笑,說道:「各位原來是衝著張某人而來。擺下這等大陣仗,可將張翠山忒也瞧得重了。」中間那黑衣漢子微一遲疑,垂下劍尖,又讓開了道路。張翠山道:「素素,你先走!」殷素素抱著無忌正要走出,猛地裡風聲響動,五柄長劍一齊指住了無忌。殷素素吃了一驚,急忙倒退,那五人跟著踏步而前,劍尖不住顫動,始終不離無忌身周尺許。俞蓮舟雙足一點,焂地從人叢之外飛越而入,雙手連拍四拍,每一下都拍在一個黑衣人的手腕之上,只見四柄指著無忌的長劍一一飛入半空。這四下拍擊實在來得太快,四柄長劍竟似同時飛上。他左手跟著反手擒拿,抓住了第五人的手腕,但覺著手處柔軟滑膩,似是女子之手。他這一抓之時,中指已順手點了那人腕上穴道,急忙放開,那人已是手腕麻痺,噹的一聲,長劍掉在地下。 那五人長劍脫手,急忙退開,月光只見青光閃閃,又是兩柄長劍刺了過來,但見劍刃平刺,鋒口向著左右,每人使的都是一招「大漠平沙」。俞蓮舟心道:「這是崑崙劍法,原來這批人是崑崙派的。」待劍尖離胸口將近三寸,眼見敵招用老,突然胸口一縮,雙臂迴環,左手食指和右手食指同時擊在劍刃的平面之上。 這兩下拍擊,看似輕易,卻是用上了武當心法,乃是他一身功力之所聚,照理對方劍非撤手不可,豈知手指和劍刃相觸,陡覺劍刃上傳出一股柔勁,竟將他這一擊之力化解了一小半,長劍並未脫手。但那二人究是抵擋不住,騰騰騰退出三步,一人站立不定,摔倒在地,另一人「啊喲」一聲,吐出一口鮮血。 自六艘小舟橫江以來,對方始終沒一人出過聲,這時「啊喲」一聲驚呼,聲音柔脆,聽得出是女子聲音。 中間那黑衣人見俞蓮舟這等厲害,左手一擺,各人轉身便走,頃刻間消失在灌木之後。但見這一干人大半身材苗條,顯是穿著男人裝束的女人。俞蓮舟朗聲道:「俞二張五,多多拜上鐵琴先生,請恕無禮之罪。」 那些黑衣人並不答話,隱隱聽得有人輕聲一笑,仍是女子的聲音。殷素素將無忌放下地來,仍是緊緊握住他手,說道:「這些大半是女子啊。二伯,她們都是崑崙派的麼?」俞蓮舟道:「不,是峨嵋派的。」張翠山奇道:「峨嵋派的?你怎說多多拜上『鐵琴先生』?」俞蓮舟嘆了口氣道:「她們自始至終,不出一聲,臉上又以黑帕蒙住,那自是不肯以真面目示人了。她們以五劍指住無忌,那是崑崙派的『寒梅劍陣』。後來兩個人平劍刺我,又用崑崙派的一招『大漠平沙』。她們既然冒充崑崙派,我便將錯就錯,提一擔崑崙的掌門鐵琴先生。」 殷素素道:「你怎知她們是峨嵋派的?有人認出了麼?」俞蓮舟道:「不,這些人功力都不算深,似是當今峨嵋掌門滅絕師太的徒孫一輩,那是峨嵋的第四代弟子了,我不認得她們。但她們以柔勁化解我指擊劍刃的功夫,確是峨嵋心法。要學別派的數招陣式,那並不難,但一出到內勁,那就非顯示真相不可。」張翠山點頭道:「二哥以指擊劍,她們還是撤劍的好,受傷倒輕,峨嵋派的內功好是極好的,只是未到適當功行便貿然運行,一遇上高手,便吃大虧,二哥倘若真將她們當作敵人,這兩個女娃娃早就屍橫就地了。可是峨嵋派跟咱們向來客客氣氣的啊。」 俞蓮舟道:「恩師少年之時,受過峨嵋派開派祖師郭襄女俠的好處,因此他老人家諄諄告誡,決不可得罪了峨嵋門下弟子,以保昔年的香火之情。我以指擊劍,發覺到對方內勁不對時,收勢已然不及,終於傷了二人。雖然這是無心之失,總是違了恩師的訓示。」殷素素笑道:「好在你最後說是向鐵琴先生請罪,不算是正面得罪了峨嵋派。」 這時他們的座船轉了船舵,早已順了流向下流,影蹤不見,那六艘小舟均已沉沒,舟中的槳手濕淋淋地一個個爬上岸來。殷素素道:「這些都是峨嵋派的麼?」俞蓮舟低聲道:「多半是巢湖的糧船幫。」殷素素望了一眼地下明晃晃的五柄長劍,俯身想拾起瞧瞧,俞蓮舟道:「別動她們的兵刃,倘若劍上刻有名字,咱們以後便無法假作不知。這就走吧!」殷素素這時對這位二伯敬服得五體投地,應道:「是!」便攜了無忌之手,走向江岸的大道。 經過那叢灌木,無忌喜呼起來:「有馬,有馬!」只見十餘丈外的一株大柳樹繫著三匹駿馬。無忌在冰火島從未見過馬匹,來到中土後,一直想騎一騎馬,只是一路乘船,始終未得其便。四個人走近馬匹,卻見柳葉上釘著一張紙條,張翠山取下一看,見紙上寫道:「敬贈坐騎三匹,以謝毀舟之罪。」俞蓮舟道:「她們倒也客氣得很。」當下解下馬匹,三個分別乘坐。無忌坐在母親身前,大是興奮。 張翠山道:「反正咱們形跡已露,坐船騎馬都是一般。」俞蓮舟道:「不錯。前邊道上必定尚有波折,倘若逼不得已要出手,下手不可太重。」他適才無意傷了兩名峨嵋門下弟子,心中一直耿耿不安。殷素素好生慚愧,心想:「二伯只不過下手重了一些,本意亦非傷人,只是逼對方撤劍,她們自行硬挺,這才受傷。比之我當年肆意殺了這許多少林門人,過錯之輕重,真是不可同日而語了。一身作歹一身當,以後不可再讓二伯為難。」於是說道:「二伯,這干人全是衝著咱倆夫婦而來,對你可恭敬得很。前面要是再有阻攔,由弟妹打發便是,倘真不行,再請你出手相援。」 俞蓮舟道:「你這話可見外了。咱兄弟同生共死,分什麼彼此?」殷素素不便再說,只問:「他們明知二伯跟咱夫婦在一起,怎地只派些第四代的弟子來攔截?」 廿三 攔途截劫 俞蓮舟道:「想是事急之際,不及調動人手。」張翠山見了適才峨嵋派眾女的所為,料到是為了尋問謝遜的下落而來,說道:「原來義兄跟峨嵋派也結下了樑子,我在島上卻沒聽他說起過。」俞蓮舟嘆道:「峨嵋派門規極嚴,派中又多是女弟子,滅絕師太自來不許她的弟子行走江湖,若非出家為尼,荒山靜修;便是婚後相夫教子,深藏不露。這一次峨嵋派竟然遣人來和白眉教為難,咱們當時略感詫異。直至最近方始明白了其中緣故,原來河南蘭封金瓜錘方評方老英雄有一晚突然被害,牆上留下『殺人者,混元霹靂手成崑』十一個血字。」殷素素道:「那方評是峨嵋派的麼?」 俞蓮舟道:「不是。」他頓了一頓,道:「前輩的私事,咱們原不該背後談論。只知滅絕師太少年時是武林中出名的美人,後來她忽然出家為尼,方老英雄便自斷一臂,終身不娶。」張翠山和殷素素同時「哦」了一聲,明白滅絕師太和方老英雄少年時想是一對情侶。不知為了什麼緣故無法成婚,於是一個出家,一個便斷臂以報。臨到老來,方評竟為謝遜殺害,滅絕師太自非替他報仇不可。 無忌忽然問道:「二伯,那方老英雄是好人還是壞人?」俞蓮舟道:「方老英雄斷臂後種田讀書,從不和人交往,自然不是壞人。」無忌道:「咳,義父這般胡亂殺人,那就不該了。」俞蓮舟大喜,輕舒猿臂,將他從殷素素身前抱了過來,撫著他頭,說道:「孩子!你知道不能胡亂殺人,二伯很是歡喜。人死不能復生,便是罪孽深種、窮凶極惡之輩,也不能隨便下手殺他,須得讓他有一條悔改之路。」無忌道:「二伯,我求你一件事。」俞蓮舟道:「什麼?」無忌道:「倘若他們找到了義父,你叫他們別殺他。因為義父眼睛瞎了,打他們不過。」 俞蓮舟沉吟半響,道:「這件事我答應不了,但我自己,決計不殺他便是。」無忌呆呆不語,小眼中垂下淚來。 天明時四人到了一個市鎮,在客店中睡了半日,午後又再趕路。有時殷素素和丈夫共乘一騎,讓無忌一試控韁馳騁之樂。無忌究是孩子心情,騎了一會馬,為謝遜耽憂的心事也便淡忘了。 一路無話,不久便過了漢口,這一日午後,將到安陸,忽見大路上有十餘名客商急奔下來,見了俞蓮舟等四人,急忙搖手,叫道:「快回頭,快回頭,前面有韃子兵殺人擄掠。」一人對殷素素道:「你這娘子忒也大膽,碰到了韃子兵可不是玩的。」俞蓮舟道:「有多少韃子?」一人道:「十來個,兇惡得緊哩。」說著便向東逃竄而去。 武當七俠生平最恨的是元兵殘害良民。張三丰平素督訓甚嚴,門人不許輕易和人動手,但若是殺傷正在作惡的元兵,非但不加責備,反而大為獎飾。因此武當七俠若是遇上大隊元兵,那只有走避,若是見少數元兵行兇,往往便下手除去。這時聽說只有十來個元兵,心想正好為民除害,於是便縱馬迎了上去。 行出三里,果聽得前面有慘呼之聲。張翠山一馬當先,但見十餘名元兵手執鋼刀長矛,正攔住了數十個百姓,大肆劫掠。地下鮮血淋漓。已有七八個人身首異處。只見一個元兵提起一個三四歲的孩子,用力一腳,將他高高踢起,那孩子在半空中大聲慘呼,落下來時另一個元兵又是一腳踢上,將他如同皮球般踢來踢去。只踢得幾腳,那孩子早沒了聲息,已然斃命。張翠山怒極,從馬背上躍飛而起,人未落地,砰的一拳,已擊在一個伸腳欲踢孩子的元兵胸口。那元兵哼也沒哼一聲,軟癱在地,另一個元兵挺起長矛,往張翠山背心刺到。 無忌驚叫:「爹爹小心!」張翠山回過身來,笑道:「你瞧爹爹打這韃子兵。」但見長矛離胸口已不到半尺,左手焂地翻轉,抓住矛桿,跟著向前一送,矛柄撞在那元兵胸口。那元兵大叫一聲,翻倒在地,眼見是不活了。 眾元兵見張翠山如此勇猛,發一聲喊,四下圍了上來。殷素素縱身下馬,搶著元兵手中長刀,砍翻了兩個。眾元兵見勢頭不對,落荒逃竄,但這些元兵兇惡成性,便在逃走之時,還是揮刀亂殺百姓。俞蓮舟大怒,叫道:「別讓韃子走了。」急奔向西,攔住四名元兵的去路,張翠山和殷素素也分頭攔截。三人均知元兵雖然兇惡,武功都是平常,無忌比他們要強得多,不用分心照顧。 無忌跳下馬來,見二伯和父母縱躍如飛,將十多名元兵逼了回來,拍手叫道:「好,好!」突然之間,那名被張翠山用矛桿撞暈的元兵霍地躍起,一伸臂便抱住了無忌腰間。無忌吃了一驚,反手一招「神龍擺尾」,拍的一聲,打在那元兵的胸口。他見二伯和父母追殺元兵下手並不留情,因之這一掌也使了十成力,那知這元兵輕輕哼了一聲,身子晃也沒有晃,翻身便上了馬背,縱馬疾馳。 俞蓮舟和張翠山夫婦齊聲叫喊,追了過來。俞蓮舟兩個起落,已奔到馬背,左手拍出一掌,身隨掌起,按到了那元兵後心。那元兵竟不回頭,焂地反擊一掌。波的一聲響,雙掌相交,俞蓮舟只覺對方掌力猶如排山倒海相似,胸口熱血翻騰,身子晃了幾晃,倒退了三步,但那元兵的坐騎也吃不住俞蓮舟這一掌的震力,前足突然跪地。那元兵抱著無忌,順勢向前一躍,已縱出丈餘,展開輕身功夫,霎息間已奔出數十丈。 張翠山見二哥臉色蒼白,受傷竟是不輕,急忙扶住。殷素素心繫愛子,沒命的追趕,但那元兵輕身功夫高極,越追越遠,到後來只見遠處大道上一個黑點,轉了一個彎,再也瞧不到了。殷素素怎肯死心,只是疾追。她不再想到這元兵既能掌傷俞蓮舟,自己便是追上了,也是決非他的敵手,她心中只是存著一個念頭:「便是性命不保,也要將無忌奪回。」 俞蓮舟低聲道:「快叫弟妹回來,從長……從長計議。」張翠山挺起長矛,將身前兩個元兵刺死,說道:「你傷得怎樣?」俞蓮舟道:「不礙事,先將弟妹叫回來要緊。」張翠山生怕剩下來的元兵之中尚有高手在內,自己若是一走開,他們便會過來向俞蓮舟下手,當下四下裡追逐,一個個的點倒砍翻,這才拉住一匹馬來,向西追去。 趕出十餘里,只見殷素素扳頭散髮,兀自狂奔,但腳步蹣跚,顯已筋疲力盡。張翠山俯身將她抱上馬鞍。殷素素手指面前,哭道:「不見了,追不到啦,追不到啦。」雙眼一翻,已自暈了過去。張翠山終是掛念俞蓮舟的安危,心想:「該當先顧二哥,再顧無忌。」於是勒轉馬頭,奔了回來。只見三個元兵,兩個持矛,一個挺刀,圍著俞蓮舟。俞蓮舟倚樹而坐,那三個元兵始終不敢上前。張翠山怒喝:「韃子納下命來!」長矛抖處,搠翻了兩個,另一個轉身便逃。張翠山大喝一聲,長矛擲出,他兒子被擄,義兄受傷,妻子昏暈,心中悲憤已極,這一擲出盡了全力,便聽長矛破空,嗚嗚作聲,拍的一響,將那元兵釘在地下。 殷素素悠悠醒轉,叫道:「無忌,無忌!」俞蓮舟閉目打坐,調勻氣息,再從懷中取出一枚「太乙奪命丹」服下,慘白的臉色漸轉紅潤,睜開眼,低聲道:「好厲害的掌力!」 張翠山聽師兄一開口說話,知道性命已然無礙,這才放心,但仍是不敢跟他言語。俞蓮舟緩緩站起身來,低聲道:「無影無蹤了吧?」殷素素哭道:「二伯,怎……怎麼是好?」俞蓮舟道:「你放心,無忌沒事,這人武功高得很,決不會傷害小孩。」殷素素道:「可是……可是他擄了無忌去啦。」俞蓮舟點了點頭,伸手扶住張翠山肩頭,閉目沉思。 隔了好一會,俞蓮舟睜開眼來,說道:「我想不出那人是何門派,咱們上山去問師父。」殷素素大急,說道:「二伯,怎生想個法兒,先行奪回無忌才是,那人是何門派,不妨日後再問。」俞蓮舟搖了搖頭。張翠山道:「素妹,眼下二哥身受重傷,那人武功又如此高強,咱們便是尋到了他,也是無可奈何。」殷素素急道:「難道便如此罷了不成?」張翠山道:「咱們不用去尋他,他自會來尋咱們。」殷素素原是個聰明女子,只因愛子被擄,這才驚惶失措,這時一怔之下,已然明白。那元兵武功如此深湛,連俞蓮舟也被他一掌震傷,自然是假扮的。他打傷俞蓮舟後,若要取他夫婦二人性命,可說是易如反掌,但只將無忌擄去,其用意是在逼問謝遜的下落。 當下張翠山將師兄抱上馬背,自己拉著馬韁,三騎馬緩緩而行。到了安陸,找一家小客店歇了,張翠山吟咐店伴送來飯菜後,就此閉戶不出,生怕遇上元兵,又生事端。他三人在途中殺死這十餘個元兵後,大隊元兵過得數日便會來大舉殘殺劫掠,報復洩岔,附近百姓不知將有多少遭殃,但當時他三人遇上這等不平之事,在勢又不能袖手不顧。這正是亡國之慘,莽莽神州,無人能免此劫難。 俞蓮舟潛運內力,在週身穴道中流轉療傷,張翠山坐在一旁守護。殷素素倚在椅上,又那裡睡得著?到得中夜,俞蓮舟站起身來,在室中緩緩走了三轉,舒展筋骨,說道:「五弟,我一生之中,除了恩師之外,從未遇到這樣的高手。」 當時張翠山長矛隨手一撞,便將那人撞暈,那人自是裝假,其時三人誰也沒留心他的身形相貌,此刻回想起來,那人依稀似是滿腮虯髯,和尋常元兵也沒什麼分別。殷素素終是記掛愛兒,道:「他擄去無忌,定是逼問我義兄的下落,不知無忌肯不肯說。」張翠山昂然道:「無忌倘若說了出來,還能是我們孩兒麼?」殷素素道:「對!他是一定不會說的。」突然之間,哇的一聲哭了出來。張翠山忙問:「怎麼啦?」殷素素哽咽道:「無忌不說,那惡賊……那惡賊會逼他打他,說不定還會用……用毒刑。」 張翠山和俞蓮舟同時嘆了口氣道:「玉不琢,不成器,讓他經歷些艱難困苦,未必沒有好處。」他話是這麼說,但想到愛子此時不免宛轉呻吟,正在忍受極大的痛楚,心中自是不勝悲憤憐惜。然而倘若他這時正是平平安安的睡著呢?那一定是已將謝遜的下落說了出來,如此負恩無義,卻比挨受毒刑又壞得多。張翠山心想:「寧可他即刻死了,也勝於做一個無義小人。」轉眼望了妻子一眼,只見她目光中流露出哀苦乞憐的神色來,驀地一驚:「那惡賊若果以無忌的性命相脅,說不定素妹便要屈服。」說道:「二哥,你好些了麼?」 他師兄弟自幼同門學藝,一句話一個眼色之間,往往便可心意相通。俞蓮舟一瞧他夫婦二人的神色,已明白張翠山的用意,知他是耽心那人逼問無忌無效,挾著他追來,殷素素未必能忍受眼睜睜的瞧著無忌被殺,當下說道:「好,咱們連夜趕路。」 三人付了房飯錢,乘黑繞道,儘揀荒僻小路而行。三人最害怕的,倒不是那人追來下手殺了自己,而是怕他在自己眼前,將各種各樣慘酷的手段加在無忌身上。 如此朝宿宵行,差幸一路無事。但殷素素心懸愛子,山中夜騎,又受了風露,忽然生起病來。張翠山僱了兩輛騾車,讓俞蓮舟和殷素素分別乘坐,自己騎馬在旁護送,這日過了襄陽,到太平店鎮上一家客店投宿。 張翠山安頓好了師兄,正要回房,忽然一條漢子掀開門帘,闖進房來。這漢子身穿青布短衫褲,手中提著一根馬鞭,一身打扮便像個趕腳的車夫。他向俞蓮舟和張翠山瞪了一眼,冷笑一聲,轉身便走。張翠山知他不懷好意,心下惱他無禮,眼見那漢子摔下的門帘盪向身前,左手抓住門帘暗運內勁,向外一送。那門帘的下擺飛了起來,拍的一聲,結結實實打在他的背心。那漢子身子一晃,跌了個狗吃屎,爬起身來,喝道:「武當派的小賊,死到臨頭,還在逞兇!」口中這般說,腳下卻是不敢停留,逕往外走,但見他步履踉蹌,適才吃門帘這麼一擊,受創竟是不輕。 俞蓮舟瞧在眼裡,並不說話。到得傍晚,張翠山道:「二哥,咱們動身吧!」俞蓮舟道:「不,今晚不走,明天一早再走。」張翠山微一轉念,已明白了他的心意,登時豪氣勃發,說道:「不錯!此處離本山已不過兩日之程。咱師兄弟再不濟,也不能墮了師門的威風。在武當山腳下,兀自朝宿晚行的趕夜路避人,那算什麼話?」俞蓮舟微笑道:「反正行藏已露,且瞧瞧武當派的子弟如何死到臨頭。」 當下兩人一齊走到張翠山房中,並肩坐在坑上,閉目打坐。這一晚紙窗之外,屋頂之上,總有七八個人來來去去的窺伺,但盡是心憚武當派的威名,不敢進房滋擾。殷素素昏昏沉沉的睡著,俞張二人也不去理會屋外的敵人。 次日用過早飯後動身。俞蓮舟難然坐在騾車之中,卻叫車夫去了車廂的四壁,四邊空蕩蕩的,便於觀看。只走出太平店鎮甸數里,便舒三乘馬自東方追了上來,跟在騾車之後,相距十餘丈,不即不離的撮著。再走數里,只見前面道上有四個騎著候在道邊,待俞蓮舟一行人過去,四乘馬便跟著後面。數里之後,又有四乘馬加入,前後已共有十一人。趕車的驚慌起來,悄聲對張翠山道:「客官,這些人路道不正,遮莫是強人?須得小心在意。」張翠山道:「不用怕,不是來搶錢的。」 在中午打尖之處,又多了六個人,這些人打扮各各不同,有的衣飾富麗,有的卻似販夫走卒,但人人身上均帶兵刃。一干人隻聲不出,聽不出口音,但大都身材瘦小、皮色黝黑,似乎來自南方。到得午後,已增到二十一人。有幾個大膽的縱馬逼近,到距騾車兩三丈處,這才勒馬不前。俞蓮舟在車中只管閉目養神,正眼也不瞧他們一眼。 傍晚時分,迎面兩乘馬奔了下來。但見當先一匹馬上騎著個長鬚飄飄的老者,第二騎的乘客卻是個豔裝少婦。那老者空著兩手,少婦左手中提著一對雙刀。兩騎馬在道路當中一攔,擋住了去路。 張翠山強抑怒氣,在馬背上抱拳說道:「武當俞二張五這廂有禮,不敢請問老爺子尊姓大名。」那老者皮肉不笑的微微一笑,問道:「金毛獅王謝遜在那裡?你只須說了出來,咱們決不跟武當弟子為難。」張翠山道:「此事在下不敢作主,須得先向恩師請示。」那老者道:「俞二受傷,張五落單。你孤身一人,不是咱們這許多的敵手。」說著伸手腰間,取出一對判官筆來。只見那判筆的筆尖鑄作蛇頭之形。張翠山外號叫作「銀鉤鐵劃」,雙手兵刃之中,有一件便是判官筆,因此武林中使判官筆的點穴名家,他無一不知,一見這對蛇頭雙筆,心中一驚。 他當年曾聽師父說過,高麗有一派使判官筆的,筆頭鑄作蛇形,其招數和點穴手法,和中土的大不相同,大抵是取毒蛇的陰柔毒辣之性,招術滑溜狠惡,這一派美其名曰「神龍派」,派中出名的高手只記得姓泉,名字叫什麼卻連師父也不知道。於是抱拳說道:「前輩是高麗派的麼?不知和泉老爺子是如何稱呼?」那老人微微一驚,心想:「你也不過三十來歲年紀,怎恁地見識廣博,知道我的來歷。」原來這老者便是高麗神龍派的掌門人,名叫泉建男,是嶺南「三江幫」幫主卑詞厚禮,從高麗聘請而來。他到中土已有數年,卻從未出過手,想不到「三江幫」行事隱秘,但他一露面便給張翠山識破,於是蛇頭雙筆一擺,道:「老夫便是泉建男。」張翠山道:「高麗神龍派跟中土武林向無交往,不知武當派如何得罪了泉老英雄,還請明示。」泉建男又是皮笑肉不笑的臉上筋肉一動,說道:「老夫和閣下無冤無仇,咱們高麗人也知道中原有個武當派,武當七俠是行俠仗義的好男子。老夫只問閣下一句話,金毛獅王謝遜躲在那裡。」 他這番話雖然不算無禮,但詞鋒咄咄逼人,同時判官筆這麼一擺,跟在騾車之後的人眾便四下分散,團團圍了上來,顯是若不明言謝遜的下落,便只動武之一途。張翠山道:「若是在下不願說呢?」泉建男道:「張五俠武藝超群,咱們人數雖多,自量也留你不住。但俞二俠身上負傷,尊夫人正在病中,咱們有此良機,只好乘人之危,要將兩位留下。張五俠自己便請便吧。」他的中國話咬字不準,聲音尖銳,聽來加倍刺耳。 張五俠聽他說得這般無恥,「乘人之危」四個字自己先說了出來,說道:「好,既是如此,在下便領教領教高麗武學的高招。若是泉老英雄讓得在下一招半式,那便如何?」泉建男笑道:「若是我輸了,大夥兒便一擁而上。咱們可不講究什麼單打獨鬥那一套。倘若武當派人多,你們也可倚多為勝啊。從前隨煬帝、唐太宗、唐高宗侵我高麗,那一次不是以數十萬大軍攻我數萬兵馬。自來相鬥,都是人多的佔便宜。」 張翠山心知今日之事,多說無益,只有憑手上功夫以決勝負,若是能將他擒住,作為要脅,當可逼得他手下人眾不敢侵犯二哥和素素。於是身形一起,輕飄的落下馬背,左右著地,左手已握住爛銀虎頭鉤,右手握著鑌鐵判官筆,說道:「你是客人,請進招吧!」泉建男也躍下馬來,雙筆互擊,錚的一聲,右筆虛點,左筆尚未遞出,身子已繞到張翠山側方。張翠山尋思:「今日我是為義兄的安危而戰,素素跟我夫婦一體,她和義兄也有金蘭之誼,為他喪命,那也罷了。但二哥跟義兄素不相識,若是為了義兄而使二哥蒙受恥辱,那是萬萬不該。」當下心中打定了主意,見泉建男右手蛇頭筆點出,伸鉤一格,手上只使了二成力。鉤筆相交,張翠山身子微微一晃。泉建男大喜,心想:「三江幫那些人把武當七俠說得如何了得,原來也不過如此。想是中原武人要面子,將本國人士說得加倍厲害些。」當下左手筆著跟三招遞出。張翠山左支右絀,勉力擋架,便是還了一鉤一筆,也是虛軟乏勁。泉建男此時改了主意,不再倚多為勝,心想今日將武當七俠的張五俠收拾下來,自己來到中土便是一戰成名,三江幫全幫上下,對自己更加要括目相看,當下雙筆飛舞,招招向張翠山的要害點去。 張翠山將門戶守得極嚴密,一面凝神細看對方的招數,但見他出招輕靈,筆上頗具韌力,所點的穴道偏重下三路及背心,和中土各派的點穴名手,武功果然大不相同。 再鬥一陣,但見他左手判官筆所點,都是背心自「靈台穴」以下的各穴,自靈台、至陽、筋縮、中樞、脊中、懸樞、命門、陽關、腰俞、以至尾閭背處的長強穴;右手判官筆所點,則是腰腿上各穴,自五樞、維道、居膠、環跳、風市、中漬以至小腿上的陽陵泉。張翠山心下了然,他左手筆專點「督脈諸穴」,右手筆專點「足少陽膽經諸穴」,看似繁複,其實大有理路可尋,暗想:「當年師傅曾說,高麗神龍派的點穴功夫專走偏門,雖然狠辣,並不足畏。今日一見,果然不錯。」他一摸清對方招式,銀鉤鐵筆雖然上下揮舞,其實裝模作樣,只須護住督脈諸穴及足少陽膽經諸穴,其餘身上穴道,不必理會。泉建男愈鬥精神愈長,大聲吆喝,威風凜凜,張翠山心想:「憑著這點武功,居然也到武當山腳下來撤野!」突然間左手銀鉤使招「龍」字訣中的一鉤,嗤的一響,鉤中了泉建男右腿的風市穴。泉建男「啊」的一聲,右腿跪地。張翠山右手筆電光石火般連連顫動,自他靈台穴一路順勢直下,使的是「鋒」字訣中最後一筆的一直,便如書法中的顫筆,至陽、節縮,直至長強,在他「督脈」的每一處穴道上都點了一下。這一筆下來,疾如星火,氣吞牛斗,泉建男那裡還能動彈?這一路所點各穴,正是泉建男畢生所鑽研的諸處穴道,他身子固然不動,心中更是嗒然若喪,暗想:「罷了,罷了!對方縱是個泥塑木彫之輩,我也不能一口氣連點他十處穴道。我便是做他徒弟,也差得遠了。」張翠山銀鉤鉤尖指住泉建男咽喉,喝道:「各位且請退開!在下請泉老英雄送到武當山腳下,便解他穴道放還!」心想這些人看來都是他的下屬,定當心有所忌,就此退開。那知那艷裝少婦突然舉起雙刀,叫道:「併肩子齊上,把騾車扣了。」張翠山喝道:「誰敢上來,我先將這人斃了!」那少婦冷笑一聲,叫道:「大夥兒上啊!」縱馬舞刀衝上,竟是絲毫沒將泉建男放在心上。原來這少婦是三江幫中的一位舵主,他們這次大舉出動,用意在劫持俞蓮舟和殷素素,逼問謝遜的下落。泉建男不過是三江幫的客卿,既然不能為本幫效力,便是死在敵人手下,那也殊不足惜。 張翠山吃了一驚,眼見便是殺了泉建男仍是無濟於事,只見七八名漢子搶到殷素素的騾車前,七八名漢子搶到俞蓮舟身前,另有六七人和那少婦各展兵刃,圍住了自己。正沒做理會處,俞蓮舟忽然朗聲道:「六弟,出來把這些人收拾了吧!」 張翠山一愕:「二哥擺空城計麼?」忽聽得半空中一聲清嘯,一人叫道:「五哥,你好啊,想煞小弟了。」十餘丈外的一株大槐樹上縱落一條人影,長劍顫動,走向人叢中來,正是六俠殷利亨到了。張翠山喜出望外,大叫:「六弟,你好!」三江幫中早分出數人上前截攔,只聽得啊喲啊喲、叮叮噹噹之聲不絕,每個手腕的「神門」穴上一一中劍,一一撤下兵刃。這「神門穴」是在腕骨的銳端,被利劍一刺,手掌中再也使不出半點力道。殷利亨不疾不待的漫步揚長而來,遇有敵人上前阻擋,他長劍一顫,嗆啷一聲,便有一件兵刃落地。那少婦回身喝道:「你是武當……」嗆啷嗆啷兩聲,只因那少婦雙手各執一刀,雙刀落地時便有兩下聲響。 張翠山大喜,說道:「師父的『神門十三劍』創制成功了。」原來這「神門十三劍」共有十三記招數,每一記招式各各不同,但所刺之處,全是敵人手腕的「神門穴」。張翠山十年前離武當之時,張三丰甫有此意,和弟子們商量過幾次,但許多艱難之處並未想通。此時殷利亨使將出來,三江幫的硬手竟是沒人能抵擋得一招。 張翠山只看得心曠神怡,但見殷利亨每一劍刺出,無不精妙絕倫,只用了五六種招式,「神門十三劍」倘未使到一半,三江幫幫眾已有十餘人手腕中劍,撤下了兵刃。那少婦叫道:「風緊風緊,退走吧!」幫眾有的騎馬逃走,有的不及上馬,便此轉身急退。張翠山拍開泉建男身上的穴道,拾起蛇頭雙筆,插在他腰間。泉建男滿面羞慚,落荒急奔而去,竟是不和三江幫幫眾一路同行。 殷利亨還劍入鞘,拉住了張翠山的手,喜道:「五哥,我想得你好苦!」張翠山笑道:「六弟,你長高了。」他二人分別之時,殷利亨只有十八歲,十年不見,殷利亨已自一個瘦瘦小小的少年,變為身長玉立的青年。當下張翠山攜著殷利亨的手,去和妻子相見。殷素素病得沉重,點頭笑了笑,低聲叫了聲:「六弟!」殷利亨笑道:「五嫂也姓殷,那好極了,不但是我嫂子,還是我姐姐。」 張翠山道:「究是二哥了得,你躲在那大樹之上,我一直不知,二哥卻早瞧見了」。殷利亨當下說起趕來應援的情由。原來四俠張松溪下山採辦師父百歲大壽應用的物事,遇到有兩個江湖人物鬼鬼崇崇,路道不正,不禁起了疑心,暗想:「我武當派威震天下,難道還有什麼大膽之徒到我武當山來捋虎鬚?」於是暗中撮著,偷聽兩人說話,才知張翠山從海外歸來,已和二哥俞蓮舟會合,「三江幫」和「五鳳刀」都想截攔,逼問謝遜的下落。 張松溪匆匆回山,其時山上只有殷利亨一人,兩人便分頭赴援,心中均想,有俞二張五在一起,那些小小的幫會門派徒然自取其辱,怎能奈何得了他二人。只是他們急於和張翠山相會,早見一刻好一刻,這才迎接出來。至於俞蓮舟已然受傷之事,那兩個江湖人物並未說起,是以張松溪和殷利亨並沒知曉。張松溪去打發「五鳳刀」門中派來的二個高手。這三江幫一路,卻是由殷利亨逐走。 俞蓮舟嘆道:「若不是四弟機警,今日咱武當派說不定要丟個大人。」張翠山愧道:「單憑小弟一人之力,保護不了二哥。唉,離師十年,小弟的功夫和各位兄弟實在差得太遠了。」殷利亨笑道:「五哥說那裡話來?你適才打敗那高麗老頭的功夫,師父就沒傳授第二個。你這次回山,師父他老人家一喜歡,不知有多少精妙的功夫傳你,只怕你學也學不及呢。這『神門十三劍』的招術,小弟便說給你聽如何?」 他師兄弟情深,久別重逢,殷利亨恨不得將十年來所學的功夫,一日之間便說給張翠山知道。兩個人並肩行,殷利亨又比又劃,說個不停。 當晚四人在仙人渡的客店中歇宿,殷利亨定要和張翠山同榻而臥。張翠山也真喜歡這個小師弟,見他雖是又高又大,還是跟從前一般對己依戀。原來武當七俠中雖是莫聲谷年紀最小,但莫聲谷自幼便少年老成,反是殷利亨顯得比師弟稚弱。張翠山年紀跟他相差不遠,因此一向對他也是照顧特多。 俞蓮舟笑道:「五哥有了嫂子,你還道是十年之前麼?五弟,你回來得正好,咱們喝了師父的壽酒之後,跟著便喝六弟的喜酒了。」張翠山大喜,鼓掌笑道:「妙極,妙極!新娘子是那一位名門之女?」殷利亨臉一紅,忸怩著不說。俞蓮舟道:「便是漢陽金鞭紀老英雄的掌上明珠。」張翠山伸了伸舌頭,笑道:「六弟若是頑皮,這金鞭當頭砸將下來,可不是玩的?」俞蓮舟微微一笑,但臉上隨即閃過一絲陰影,說道:「那位紀姑娘是使劍,只盼那日江邊蒙面的諸女之中,沒有紀姑娘在內。」張翠山心中微微一驚,道:「紀姑娘是峨嵋門下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