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二 揚刀立威 就在這時,潮聲如雷,震耳欲聾,張翠山和殷素素所坐的船猛地被拋了起來,說話聲盡皆掩沒。張翠山向窗外一看,只見巨浪猶如一堵透明的高牆,巨鯨幫的人若不獲救上船,這時都被掩沒在驚濤之中了。殷素素走到後艙,關上了門,過了片刻出來,卻又換上了女裝,她打了個手勢,要張翠山除下長袍。張翠山不便再行峻拒,只得解了下來。他只道殷素素要替自己縫補衫背的破裂之處,那知她提起自己剛換下來的男裝長袍,打手勢叫張翠山穿上,卻將他的破袍收入了後艙。 張翠山身上只有短衫中衣,只得將殷素素的男裝長袍穿上了。那些袍子本就寬大,張翠山雖然比她高大得多,卻也不顯得窄小,只聞到袍子上一縷縷淡淡的幽香,送入鼻端。張翠山心神一蕩,不敢血她觀看,恭恭敬敬的坐著,裝作欣賞船艙板壁上的書畫,但心事如潮,和船外船底的波濤一般洶湧起伏,卻那裡看得進去?殷素素也不來跟他說話。船中本來點著蠟燭,但一個巨浪湧來,船身一側,燭火登時熄了。張翠山暗道:「不好!我二人孤男寡女,坐在船艙之中,雖說我不欺暗室,卻只怕於殷姑娘的清名有累。」於是推開後艙艙門,走到把舵的舟子身旁,瞧著他穩穩的掌著舵柄,穿波越浪,順流下駛。 一個多時辰之後,上湧的潮水反退出海,順風順水,舟行更速,破曉後已近王盤山島。那王盤山在錢塘江的東海之中,是一個荒涼小島,山石嶙嶙,向無人居。兩艘船駛近島南,相距尚有數里,只聽得島上號角之聲鳴鳴吹起,兩個人各舉一面大黑旗,揮舞示意。座船漸漸駛近,張翠山見兩面黑旗上鑲以白邊,心道:「黑旗白邊,乃是金生水之意。常壇主說玄武壇壇主在島上主持揚刀立威,北方玄武,壬癸亥子水,主黑。看來這白眉教中的人物精通五行變化之術,並非尋常愚民的邪教。」沉吟間座船駛得更加近了,只見黑旗上繡著一隻飛龜之形。 兩面大黑旗之間站著一個老者,他朗聲說道:「玄武壇白龜壽恭迎殷姑娘。」聲音漫長,綿綿密密,雖不響亮,卻是氣韻醇厚之極。片刻間坐船靠岸,那老者親自舖上跳板。殷素素請張翠山先行,上岸後和白龜壽引見。白龜壽見殷素素神氣間對張翠山極為重視,待聽到他是武當七俠中的張五俠,更是心中一凜,說道:「久仰武當七俠的清名,今旦幸得識荊,大是榮幸。」張翠山謙遜了幾句。殷素素笑道:「你兩個言不由衷,說話大不痛快。一個是心中在想:『啊喲,不好,武當派的人也來啦,多了一個爭奪屠龍刀的辣手人物。』另一個心中卻說:『你這種邪教邪派的人物,我才犯不著跟你親近結交。』我說啊,你們想說什麼便說什麼,不用口是心非的。」白龜壽哈哈一笑,張翠山卻道:「不敢!白壇主武功精湛,在下一聽白壇主這份隔海傳聲的功夫,心下好生佩服。在下只是陪殷姑娘來瞧瞧熱鬧,絕無覬覦寶刀之心。」 殷素素聽他這般說,面溢春花,好生喜歡。白龜壽素知殷素素面冷心狠,從來不對任何人稍假詞色,但這時對張翠山的神態卻截然不同,知道這人在她心中的份量實是不輕,又聽得他稱讚自己內功,當下敵意盡消,說道:「殷姑娘,海沙派、巨鯨幫、神拳門的人物早就到啦,還有兩個崑崙派的年青劍客。這兩個小子飛揚跋扈,囂張得緊。那如張五俠名揚天下,卻這麼謙光。可見有一分本事,便有一分修養……」他剛說到這裡,忽聽得山背後一人喝道:「背後鬼鬼崇崇的毀謗旁人,又算是什麼大丈夫的行徑?」話聲一歇,便轉出兩個人來。兩人身材修長,一色的杏黃長袍,背上斜插長劍,都是二十八九歲年紀。 兩人臉罩寒霜,一副要惹事生非的模樣。白龜壽笑道:「說起曹操,曹操便到,來來來,我跟你們引見引見。」那兩個崑崙派的青年劍客本來就要發作,但斗然間見到殷素素容光照人,艷麗非凡,不由得心中都是怦然一動。一個人竟是目不轉瞬的呆瞧著她,另一個看了她一眼,急忙轉開了頭,但隨即又偷偷斜目看她。白龜壽指著呆看殷素素的那人道:「這位是高則成高大劍客。」指著另一人道:「這位是蔣濤蔣大劍客。兩位都是崑崙派的武學高手。想崑崙派威震西域,武學上有不傳之秘,天下武林,無不欽佩,高蔣兩位更是崑崙派中出乎其類、拔乎其萃,矯矯不群的人物。這一次來到中原,定當大顯身手,讓咱們開一眼界。」他這番話中顯是頗含譏嘲,張翠山心想這二人若不立即動武,也必反唇相稽,那知高蔣二人只是唯唯否否,似乎並沒聽見他說些什麼。張翠山好生奇怪,再一看二人的神色,這才醒悟,原來他二人一見殷素素,一個傻瞪,一個偷瞧,竟是神不守舍的如痴如呆。 張翠山暗暗好笑,心道:「崑崙派名播天下,號稱是劍術通神,那知出來的弟子卻這般下流。」其實高蔣二人雖然生性傲慢了些,卻絕非下流好色之徒,只是殷素素實在容貌太美,教人的眼光一和她面容相接觸,猶如磁石引鐵一般,意然再也難以分開。何況高蔣二人都是青年子弟,喜愛美色亦是人情之常。他二人這般貪看,未必心中存了什麼猥褻之念,只是情不自禁,難以自持。 白龜壽又道:「這位是武當派張翠山相公,這位是殷素素姑娘,這位是敝教的金鵬壇主。」他說這三人姓名時都是輕描淡寫,不加形容,對張翠山更是只稱他一聲「相公」,連「張五俠」的字眼也免了,那顯是將他當作極親近的自己人看待。殷素素心中甚喜,眼光在張翠山臉下一轉,秋波流動,含情脈脈。 高則成性較鹵莽,見殷素素對張翠山神態親近,兩人關係顯是不同尋常,也不知從那裡來的一叢怒火,竟是在胸頭燃燒起來,狠狠的向張翠山怒目橫了一眼,冷冷的道:「蔣師弟,咱們在西域之時,好像聽說過武當派算是中原武林中的名門正派啊。」蔣濤道:「不錯,好像是聽說過。」高則成道:「原來耳聞不如目見,道聽途說之言,大不可信。」蔣濤道:「是嗎?江湖上謠言甚多,十之八九原本靠不住。高師哥說武當派怎麼了?」高則成道:「名門正派的弟子,怎地和邪教的人物廝混在一起,這不是自甘墮落麼?」他二人一吹一唱,竟是指名道姓的向張翠山中起陣來。他們可不知殷素素也是白眉教中人物,「邪教」二字,是指白常二人而言。 張翠山聽他二人言語如此無禮,登時便要發作,但轉念一想,自己這次上王盤山來,用意純是在查察傷害俞岱岩的兇手,這兩個崑崙弟子年紀較自己為大,卻是初出茅廬的無名之輩,犯不著跟他們一般見識,何況白眉教行事確甚邪惡,觀乎殷素素和常金鵬將殺人當作家常便飯一事可知,自己絕不能跟他們牽纏在一起,於是微微一笑,說道:「在下跟白眉教的這幾位也是初識,和兩位仁兄沒什麼分別。」 這兩句說眾人聽了都是大出意外,白常兩壇主只道殷素素跟他交情甚深,原來卻是初識,殷素素心中惱怒,知道張翠山如此說,明是瞧不起白眉教之意,高蔣兩人相視冷笑,心想:「這小子是個膿包,一聽到崑崙派的名頭,心裡就怕了咱們啦。」 白龜壽道:「各位賓客都已到齊,只有巨鯨幫的麥少幫主,還沒有來,咱們也不等他啦。現下各位到處隨便逛逛,正午之時請到那邊山谷中飲酒看刀。」 常金鵬笑道:「麥少幫主座船失事,是張相公命人救了起來,這時便在船中,待會請他赴宴便了。」張翠山雖見白常位壇主對己執禮甚恭,殷素素的眼光神色之間更是柔情似水,但想跟這些人越是疏遠越好,於是說道:「小弟想獨自走走,各位請便。」也不待各人回答,一舉手,便向東邊一帶樹林中走去。 這王盤山是個極小的島嶼,島上除了山石樹木,並無可觀之處。東南角一個小小港灣,桅檣高聳,停舶著十來艘大船,想是巨鯨幫、海沙派一干人的座船。張翠山沿著海邊信步而行,他對殷素素任意殺人的殘暴行逕雖然大是不滿,但說也奇怪,一顆心竟是念茲在茲的縈繞在她的身上,心想:「這位殷姑娘在白眉教中地位極是尊貴,白常兩位壇主對她像公主一般侍候,但她顯然不是教主,不知是什麼來頭?」又想:「白眉教要在這島上揚刀立威,對方海沙派、神拳門、巨鯨幫等都是由重要的人物赴會,白眉教卻只派一位壇主主持,似乎沒將這些對方放在心中。瞧那玄武壇白壇主的氣派,似乎功力尚在朱雀壇主之上。看來白眉教將是武林中一個極大的隱憂,今日當多摸一下他們的底細,日後咱們武當七俠只怕要跟他們拚個你死我活。」正沉吟間,忽聽得樹林外叮叮噹噹,傳來一陣陣兵刃相交之聲。 張翠山好奇心起,循聲過去,只見兩株大樹之間,崑崙派的兩個劍客高則成和蔣濤各執長劍,正在練劍,殷素素在一旁笑吟吟的瞧著。張翠山心道:「師父平素說崑崙派的劍術大有獨到之處,他老人家少年之時,還和一個號稱『劍聖』的崑崙派名家交過手,這機緣倒是難得。」但武林之中,一派的師徒或師兄弟練習武功,極忌旁人偷看。張翠山是名門弟子,不願貽人口實,雖然極想看個究竟,但終是守著武林規矩,只望了一眼,轉身便欲退開。 那知他這麼一探頭,殷素素已看見了他,伸出纖纖素手,向他招了招,叫道:「張五哥,你過來。」張翠山這時若再避開,反落了個偷看的嫌疑,於是邁步走近,說道:「兩位兄台在此練劍,咱們別惹人厭,到那邊走吧。」還沒聽殷素素回答,卻見白光一閃,嗤的一響,蔣濤反劍掠上,高則成左臂中劍,鮮血冒出。張翠山吃了一驚,只道是蔣濤失手誤傷。那知高則成哼也不哼一聲,鐵青著臉,刷刷刷三劍,招數巧妙狠辣,全是指向蔣濤的要害。張翠山這才看清,原來兩人並不是練習劍法,竟是真打真鬥,不禁大是訝異。殷素素笑道:「看來師哥不及師弟,還是蔣兄的劍法精妙些。」 高則成聽了此言,一咬牙,翻身迴劍,劍訣斜引,一招「百丈飛瀑」,劍鋒從半空中直瀉下來。張翠山忍不住喝采:「好劍法!」蔣濤縮身一躲,但高則成的劍勢不到用老,中途變招,劍尖一抖,「嘿!」的一聲呼喝,刺入了蔣濤左腿。殷素素拍手道:「原來做師兄的畢竟也有兩手,蔣兄這一下可比下去啦。」蔣濤怒道:「也未見得。」劍招忽變,歪歪斜斜,使出崑崙派中的一套「雨打飛花」劍法來。這一劍全是走的斜勢,飄逸無倫,但七八招斜勢之中,偶爾又挾著一招正勢,教人極難捉摸。高則成對這路本門劍法自是爛熟於胸,見招拆招,也毫不客氣的還以擊削劈刺。兩人身上都已受傷,雖然中的均非要害,但劇鬥中鮮血飛濺兩人臉上、袍上、手上都是血點斑斑。師兄弟倆越鬥越狠,到後來意似性命相撲一般。殷素素卻在旁不住口的推波助瀾,讚幾句高則成,又讚幾句蔣濤,把兩人激得興發如狂,恨不得一劍將對方刺倒,好討得殷素素的歡喜,顯得自己劍法多強。 這時張翠山早已明白,他師兄弟倆忽然捨命惡鬥,全是殷素素從中挑撥,而她所以要挑動兩人相鬥,當是因他們瞧不起白眉教而致。眼見兩人越打越狠,初時還不過意欲取勝,到後來各人動了狂興,竟是要致對方死命一般,再鬥下去勢非闖出大禍大可。看這二人的劍法果是極為精妙,只是變化不夠靈動,內力也嫌薄弱,劍法中的威力只發揮得出一二成而已。殷素素拍手嬉笑,甚是高興,說道:「張五哥,你瞧崑崙派的劍法怎樣?」她聽張翠山不答,一回頭,見他眉微皺,頗有厭惡之色,說道:「使來使去這,沒什麼看頭,咱們到那邊瞧瞧海景去吧!」說著拉了張翠山的左手,舉步便行。 張翠山只覺一隻溫膩轉滑的手掌握住了自己的手,心中一動,明知她是有意激怒高蔣二人,卻也不便掙脫,只得隨著她走向海邊。瞧著一望無際的大海,殷素素呆呆出了一會神,忽道:「『莊子』秋水篇中說道:『天下之水,莫大於海,萬川歸之,不知何時止而不盈。』然而大海卻並不驕傲,只說:『吾在於天地之間,猶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。』莊子真是了不起,有這麼博大的胸襟。」 張翠山見她挑動高蔣二人自相殘殺,引以為樂,心中本來甚是不滿,忽然聽到這幾句話,不禁一怔。「莊子」一書,道家修真之士是一定要讀的,張翠山在武當時,張三丰也常拿來和他們師兄弟講解。但這個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突然在這兒發此感慨,實在大出他意料之外,他一怔之下,說道:「是啊,『夫千里之遠,不足以舉其大,千仞之高,不足以極其深。』」殷素素聽他也以莊子秋水篇中形容大海的話來回答,但臉上神氣,卻有不勝仰慕欽敬之情,說道:「你是想起來師父麼?」張翠山吃了一驚,情不自禁的伸出右手,握住了她另外一隻手,道:「妳怎麼知道?」原來當年他在山上和大師兄宋遠橋、三師兄俞岱岩共讀莊子,讀到「夫千里之遠,不足以舉其大,千仞之高,不足以極其深」這兩句時,俞岱岩說道:「咱們跟師父學藝,越學越覺得跟他老人家相差得遠了,倒似每天都在退步一般。用莊子上這兩句話來形容他老人家深不可測、大不所窮的功夫,那才適當。」宋遠橋和張翠山都點頭稱是。這時他想起莊子上這兩句話,自然而然的想起了師父。 殷素素道:「你臉上的神情,不是心中想起父母,便是起極敬重的師長,但『千里之遠,不足以舉其大』云云,當世除了張三丰道長,只怕也沒第二個人當得起了。」張翠山甚喜,道:「你真是聰明。」驚覺自己忘形之下握住了她的雙手,臉上一紅,緩緩放開。殷素素道:「尊師的武功,到底是怎般的出神入化,你能說些給我聽聽麼?」張翠山沉吟半響,道:「武功只是小道,他老人家所學遠不止於武功,唉,博大精深,不知從何說起。」殷素素微笑道:「『夫子步亦步,夫子趨亦趨,夫子馳亦馳,夫子奔逸縱塵,而回瞠若乎後矣。』」張翠山聽她引用「莊子」書中顏回稱讚孔子的話,而自己心中,對師父確是有這種五體投地的感覺,說道:「我師父不用奔逸縱塵,他老人家趨一趨,馳一馳,我就跟不上啦。」 殷素素聰明伶俐,有意要討好他,自是談得十分投機,久而忘倦。兩人並肩坐在石上,不知時光很快的過去,忽聽得遠遠腳步聲極是沉重,有人咳了幾聲,說道:「張相公、殷姑娘,午時已到,請去入席吧。」張翠山回過頭來,只見常金鵬相隔十餘丈站著,雖然神色莊敬,但嘴角邊帶著一絲微笑。 他神情之中,便似一個慈祥的長者見到一對珠聯璧合的小情人,大感讚嘆歡喜。殷素素一直對他視作下人,傲不為禮,這時卻臉含差澀,低下頭去。張翠山心中光明磊落,但見了兩人神色,禁不住臉上一紅。常金鵬極是識趣,轉過身來,當先領路。殷素素低聲道:「我先去,你別跟著我一起。」張翠山微微一怔,心道:「這位姑娘怎地避起嫌疑來啦?」便點了點頭。殷素素搶上幾步,和常金鵬並肩而行,只聽她笑著問道:「那兩個崑崙派的獃子打得怎麼啦?」張翠山心中似喜非喜,似愁非愁,直瞧著他二人的背影在樹後隱沒,這才緩緩向山谷中走去。 進得谷口,只見一片青草地上擺著七八張方桌,除了東首第一席外,每張桌旁都已坐了人。常金鵬見他走近,站起身來,大聲道:「武當派張五俠駕到!」這八個字說得聲若雷震,山谷鳴響。他一說完,和白龜壽快步迎了出來,每人身後跟隨著本壇的五位香主,十二人在谷口一站,並列兩旁,躬身相迎。白龜壽道:「白眉教殷教主屬下,玄武壇白龜壽、朱雀壇常金鵬,恭迎張五俠大駕。」殷素素並不走到谷口相迎,卻也起立避席。 張翠山聽到「殷教主」三字,心頭一震,暗想:「那教主果然姓殷!」當下作揖說道:「不敢當,不敢當!」舉步走進谷中,只見各席上坐的眾水均有憤憤不平之色,心下微感不解,卻也不去理會。原來海沙派、巨鯨幫、神拳門各首領到來之時,白眉教只派壇下的一名香主引導入座,絕不似對張翠山這般恭敬有禮,相形之下,顯是意含輕視。這一節張翠山卻並不知道。 白龜壽引著他走到東首第一席上,肅請入座。這一張桌旁只擺著一張椅子,乃是各桌之中最尊貴的首席。張翠山一瞥眼,見其餘各席大都坐了七八人,只第六席上坐著高則成和蔣濤二人。他朗聲辭道:「在下末學後進,不敢居此首席。 請白中移到下座去吧。」白龜壽道:「武當派乃方今武林中的泰山北斗,張五俠威震天下,若不坐此首席,在座的無人敢坐。」張翠山記著師水平時常說的「寧靜謙抑」之訓,心想:「若是師父或大師哥在此,這首座自可坐得,我卻是不配。」堅意辭讓。 高則成和蔣濤使個眼色,蔣濤忽地提起自己的座椅,凌空擲了過來。他這一席和首席之間隔開五張桌子,但他這一擲勁力甚強,只聽呼的一聲響,那椅子飛越五張桌旁各人的頭頂,在第一席邊落了下來,端端正正擺好,與原有的一張徛子相距尺許,這一手巧勁,確是有獨到的造詣。蔣濤一擲出椅子,高則成便大聲說道:「嘿嘿,泰山北斗,不知是誰封的泰山北斗?姓張的不敢坐,咱師兄弟還不致於這般膿包。」兩人身法如風,搶到椅旁。 原來先前殷素素問他二人到底誰的武功高些,說想學幾招崑崙派的劍法,準擬向劍法高明些的人求教。二人見到殷素素容顏嬌麗絕倫,早已迷迷糊糊,聽她求懇試練幾式,當下毫不退辭的便拔劍餵招。初時不過想勝過對方,但越打越狠,收不住手,殷素素又在旁推波助瀾,大加挑撥,兩人竟致一齊受傷。待見她和張翠山神情親密的走開,才知道上了她的當,兩人收劍裡裹傷,心中又是差憤,又是妒忌,卻又不敢向殷素素發作,這時乘搶奪張翠山的席位,想激他出手,在群雄面前狠狠的折辱他一番。 常金鵬伸手攔住,說道:「且慢!」高則成伸指作勢,欲往常金鵬臂彎中點去,張翠山卻道:「兩位坐此一席,最是合適不過。小弟便坐那邊吧!」說著舉步往第六席走去。殷素素忽然伸手招了招,道:「張五哥,到這裡來。」 張翠山不知她有什麼話說,便走近身去。殷素素隨手拉過一張椅子,放在自己身邊,微笑道:「你坐這裡吧。」張翠山萬料不到她竟會如此脫略形跡,在群豪注目之下,頗覺躊躇,若是跟她並肩同席,未免過於親密,倘不依言就坐,又令人面上無光,簡直要使她無地自容。殷素素低聲道:「我還有話跟你說呢!」張翠山見她臉上露出求懇之色,不忍推辭,便在椅上坐了下去。殷素素心花怒放,笑吟吟的給他斟了杯酒。 這邊高則成和蔣濤雖然搶到首席,但見了這等情景,只有惱怒愈增。白龜壽揮動衣袖,在椅上拂了幾拂,掃去灰塵,笑道:「崑崙派的兩位大劍客要坐個首席,那也不錯啊,請坐請坐!」說著和常金鵬及十名香主各自回歸主人席就坐。高則成和蔣濤心中均想:「這膿包不敢坐此首席,武當派的威風顯是被崑崙派壓了下去。」兩人對望一眼,大刺刺的坐下。 只聽得喀喇、喀喇兩聲,椅腳斷折,兩人一齊向後摔跌。總算兩人武功不弱,不待背心著地,伸手在地下一撐,已自躍起,但饒是如此,神情已是異狼狽,各席上的豪客都哈哈大笑起來。高則成心知是白龜壽適才用衣袖拂椅,暗中作下了手腳,暗想這份陰勁實是厲害,自己還沒有這份功力。他本來十分自負,把白眉教當作是下三濫的旁門左道,絲毫沒瞧在眼裡,這才在王盤山上如此飛揚跋扈,這時見到白龜壽衣袖輕拂之下,顯示了如此功力,不由得銳氣大挫。卻聽白龜壽冷冷的道:「崑崙派的武功,大家都知道是高的,兩位不用尋這兩張椅子的晦氣。說到坐爛椅子這點粗淺功夫,在座的諸君沒有一位不會吧?」說著將手一揮,指著坐在末席的十名香主,道:「你們也練一練吧!」但聽得喀喇喇幾聲猛響,十張椅子一齊破裂。那十名香主有備而發,坐碎椅子後笑吟吟的站著,神定氣閒,可比高蔣二人狼狽摔倒的情形高明得太多。 在座群豪大都是見多識廣之士,多數瞧出是白龜壽故意作弄他二人,只是這情景確實有趣,大夥兒都放聲大笑。笑聲中只見白眉教的兩名香主各抱了一塊巨石,走到第一席之旁,伸足踢去破椅,說道:「木椅單薄,無力承當兩位貴體,請坐在這石頭上吧!」原來這兩人是白眉教中出名的大力士,武功平平,但身軀粗壯,天生神力,每個人所抱的巨石都有七百來斤,托起巨石便遞給高蔣二人,要他們接住。高蔣二人劍法精妙,但要接住這般巨大的岩石卻萬萬不能。須知白眉教以己之長攻敵之短,有心要這崑崙二劍獻醜。高則成皺眉道:「放下吧!」兩名大力香主齊聲「嘿」的一聲猛喝,雙雙挺直,將巨石高舉過頂,說道:「接住吧!」 這麼一來,逼得高蔣二人只有縮身退開,只怕兩個大力士中有一個力氣不繼,稍有失閃,那七八百斤的大石將壓下來,豈不被他壓得粉身碎骨?他二人心中雖氣,卻又不敢出手襲擊這兩個大力士,巨石橫空,誰也不敢走近去自履險地。 白龜壽朗聲道:「兩位崑崙劍客不坐首席啦,還是請張相公坐吧!」張翠山坐在殷素素之身旁,香澤微聞,心中甜甜的,暗自神魂飄蕩,忽地聽得白龜壽這麼一喝,登時警覺:「我千萬不能自墮孽障,和這邪教的女魔頭有什麼情緣牽纏。」當即站起身來,走了過去。白龜壽聽常金鵬極口誇讚張翠山的本事,他卻不曾親眼得見,這時有心要試他一試,向兩個手托巨石的大力香主使個眼色。兩個香主會意,待張翠山走近,齊聲喝道:「張相公小心,請接住了!」喝聲一停,兩人身子一矮,雙臂下縮,隨即長身展臂,大叫聲中,兩塊巨石一齊向張翠山頭頂壓了下去。 群豪見了這等聲勢,情不自禁的一齊站起身來。白龜壽本意只要試一試張翠山的武功底如何,絕無惡意,一來「武當七俠」的名頭在江湖上太響,今日一見,不過是個溫文蘊藉的青年書生,頗有些出於意料之外,二來這位殷素素姑娘向來沒把誰瞧在眼裡,但對這位「張五哥」卻是傾心無已,此人居然能引動殷姑娘的芳心,日後與白眉教必有極大的干連。但他一見這兩個香主莽莽撞撞的將巨石擲了過去,心下登時好生後悔,暗叫:「糟糕,糟糕!」心想張翠山是名門子弟,當然不致為巨石所傷力但縱躍閃避之際,情景也必狼狽,倘若不幸竟爾小小的出了些醜,不但張翠山見怪,殷姑娘更要大為恚怒。他這人深沉毒辣,心下早已打定了主意,若是情勢不妙,立時便要加禍在那兩個香主頭上,寧可將兩個香主斃於掌底,也不能得罪了殷姑娘。 張翠山忽見巨石淩空壓到,也是吃了一驚,如果跳後避開,那是和崑崙派的高蔣二人一般無異,未免墮了師門的威望,這時候也不容細想,練武之人到了緊迫關頭,本身蓄積著的功夫自然而然的會發生出來,當下左手使一招「武」字訣中的右鉤,帶動左方壓下來的巨石,右手使招「刀」字訣上的左鉤,帶動右方壓下來的巨石。那兩大塊巨石本身已有七百來斤,再加上凌空一擲之勢,每一塊都有千斤以上的力道。張翠山並不以膂力見長,要他空手去托這兩塊巨石,那是一塊也舉不起的。可是張三丰這一套以書法中化出來的拳招,實有奪造化之功的神奇。要知武當一派的武功,原不求力大,亦不求招快。後世武當外家王宗岳著有太極拳經,論到一般拳術時說道:「斯技旁門甚多,雖勢有區別,概不外乎壯欺弱、慢讓快耳。有力打無力,手慢讓手快,是皆先天自然之能,非關學力而有也。」白眉教這兩名香主膂力過人,那是有生俱來的先天自然之能,但張翠山的功夫卻是從學力得來。正如王宗岳拳經中所云:「察四兩能撥千斤,類非力勝!觀耄耋能禁眾人,快何能為?」只要力道運用得法,四兩尚可撥動千斤。張翠山使出師門所授最精深的功夫,借著那兩個香主的一擲之勢,帶著兩塊巨石直飛上天。 這兩塊巨石飛擲之力,其實出自兩個香主,只是他以手掌稍加撥動,變了方向。他長袖飛舞,手掌隱在袖中,旁人看來,竟似以衣袖捲起巨石,擲向天空一般。群豪驚慌之下,連喝采也都忘了。只見兩塊巨石一高一低,先後跌落,張翠山輕飄飄的縱身而起,盤膝坐在較高的那塊石上。但聽得騰的一響,地面震動,一塊巨石落了下來,一大半深陷泥中。第二塊跟著落下,平平穩穩的擊在第一塊巨石之上,兩石相碰,火花四濺,只震得每一席碗碟叮叮噹噹的亂響。張翠山不動聲色的坐在石上,笑道:「兩位香主神力驚人,佩服佩服!」那兩名香主卻驚得目瞪口呆,獃獃的站在當地,一句話也說不出來。 片刻之間,山谷中寂靜無聲,隔了片響,才暴出轟雷價一聲采來,殷素素向白龜壽瞪了一眼,得意之情見於顏色。白龜壽大喜,知道自己險險做下了錯事,幸好張翠山武功驚人,卻將這件事變成了自己討好殷姑娘之舉,於是走到首席之旁,斟了一杯酒朗聲說道:「咱們久聞武當七俠的威名,今日得見張五俠的神功,當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。小人敬張五俠一杯。」說著一飲而盡。張翠山道:「不敢!」陪了一杯。 巨鯨幫的一席之上,突然一個黃衫漢子站起身來,大聲道:「張五俠武功神妙,當在其次,最令人敬服的卻是仁心俠骨,可不同那些奸詐陰險、鬼計多端的小人。在下也敬張五俠一杯。」說著也舉杯喝乾,手一翻,杯底朝天。 十三 金毛獅王 這人身材高大,但穿了一件短短的長衫甚不稱身,正是昨晚在錢塘江中覆舟落水的巨鯨幫麥少幫主。他這幾句話一來感激張翠山救命之恩,二來卻是斥罵常金鵬暗使奸計。張翠山笑吟吟的舉杯道:「不敢,在下還敬麥少幫主一杯。」說著舉杯喝乾。 他剛放杯坐落,常金鵬背後的五名香主一齊哈哈大笑,指著麥少幫主說道:「昨晚沒喝飽潮水麼?今日還在這裡喝酒?」麥少幫主鐵青著臉,正要反唇相稽,白龜壽站起身來,朗聲說道:「敝教新近得了一柄寶刀,叫作屠龍刀。有道是:『武林至尊,寶刀屠龍,號令天下,莫敢不從』!」他說到這裡,頓了一頓,晶亮閃爍的眼光從左至右,掃視全場一周。他身形並不魁梧,但語聲響亮,目光銳利,威嚴之氣懾人。麥少幫主竟是不敢再發作什麼,自言自語的說了幾句話,坐回椅中。 白龜壽又道:「敝教殷教主原擬柬請天下各路英雄,大會恆山,展示寶刀,只是此舉籌劃費時,須得假以時日。誠恐天下英雄不知寶刀已為敝教所得,因此上奉請各位駕臨此間,瞧一瞧寶刀的面目。」說著一揮手,教下八名弟子大聲答應,轉身進了西首的一個大山洞中。 眾人只道這八名弟子去取寶刀,目光都凝望著他,那知八個人出來時身上都赤了膊,從山洞中抬著一隻大鐵鼎來。鐵鼎中燒著熊熊烈火,火燄衝起一丈來高。八個人離得遠遠的,用長桿肩抬而來,吆吆喝喝,將鐵鼎放在廣場之中。眾人被火燄一逼,登時大感炙熱。那八人之後,又有四人,兩個人抬著一個打鐵用的鐵砧,另外兩人手中各舉一個大鐵錘。 白龜壽道:「常壇主,請你揚刀立威!」常金鵬道:「遵命!」轉身叫道:「取刀來!」適才挺舉巨石的這兩名神力香主走進山洞,回出來時,一人手中橫托一個黃綾包裡,另一人在旁護衛。那香主將包裹交給了常金鵬,站在他左右兩旁。常金鵬打開包裹,露出一柄單刀。他托在手裡,舉目向眾人一望,刷地拔刀出鞘,說道:「這一把便是武林至尊的屠龍寶刀,各位請看仔細了!」說著托刀齊頂,為狀甚是恭敬。 群豪久聞屠龍寶刀之名,但見這刀黑越越的毫不起眼,心下都存了一個疑團:「怎知此刀是真是假?」只見常金鵬緩緩的將刀交給了左首的香主,說道:「試鐵錘!」那香主接過單刀,將刀擱在鐵砧在上,刀口朝天,另一名神力香主提起大鐵錘,便往刀口上擊落。只聽得嗤的一聲輕響,鐵錘的錘頭中分為二,一半連在錘桿,另一半跌落在地。群豪一驚之下,都站了起來。要知斷金切玉的寶劍利刃,武林中雖然罕見,卻也不是絕無僅有,但這柄屠龍刀削鐵錘如切豆腐,連叮噹之聲也聽不到半點,若非神物,那便是其中有弊。神拳門和巨鯨幫中各有一人走到鐵砧之旁,撿起那半塊鐵錘來看時,但見切口處平整光滑,閃閃發光,顯是新削下來的。 那兩名香主提起另一個鐵錘擊在刀上,又是輕輕削裂。這一次群豪忍不住大聲喝采。張翠山心想:「如此寶刀,當真是見所未見,聞所未聞。」 常金鵬緩步走到場中,提起寶刀,使一招「獨劈華山」,嗤的一聲輕響,將大鐵砧中分為二。突然間搶到左首,橫刀一揮,從一株大松樹腰間掠了過去。縱躍奔走,舉刀連揮,接連掠過了一十八棵大樹。群豪但見他連連舞動寶刀,那些大樹卻好端端地絕無異狀,正自不解,忽聽得白龜壽一聲長笑,走到篛一株大松樹旁,衣袖拂出,擊在松樹腰間,只聽得喀喇喇一聲響,那松樹向外倒去。原來這松樹早已被寶刀齊腰斬斷。 只是那寶刀實在太過鋒利,白龜壽用的力道又極均衡,上半截松樹斷了之後,仍穩穩的置在下半截之上,直至遇到外方推動,這才倒塌。那大松樹一斷,帶起一股烈風,但聽得喀喇、喀喇之聲不絕,其的大樹都一棵棵的倒了下來。白龜壽哈哈一笑,手一揮,將那屠龍寶刀擲進了烈燄沖天的大鐵鼎中。 大樹倒塌之聲尚未斷絕,忽然遠處跟著傳來喀喇喀喇的聲音,似乎也有人在斬截大樹。白龜壽和常金鵬等都是一愕,循聲望去,只見聳立著的船上桅桿一根根的倒了下去。那些桅桿上都懸有座旗。白眉教、巨鯨幫、海沙派、神拳門各門各派的首腦見自己的座旗紛紛隨著桅桿倒落,均是大為驚怒,各遣手下前去查問、但聽得砰砰之聲不絕,頃刻之間,眾桅桿或倒或斜,無一得免,似乎停在港灣中的船隻突然遇到風暴還是海怪,一艘艘的破碎沉沒。聚在草坪上的群豪斗遭此變,一時說不出話來,初時還疑心是白眉教佈置下什麼陰謀,但見白眉教的船隻同時遭劫,看來卻又不是。第二批人跟著奔去查問,但那草坪和港灣相距不遠,奔去的十餘人竟是無一回轉。 眾人面面相覷,驚疑不定。白龜壽向本壇的一名香主道:「你去瞧瞧。」那香主應命而去。白龜壽強作鎮定,笑道:「想是海中有甚變故,各位也不必在意。就是船隻盡數毀了,難道咱們不能坐木筏回去嗎?來來來,大家乾一杯!」群豪心中嘀咕,可不能在人前示弱,於是一齊舉杯,剛沾到口唇,忽聽得港灣旁一聲大呼,其聲慘厲,劃過空中,似乎有人腰上被刺了一刀。群豪霍地站起,膽子較小的酒杯落地,乒乒乓乓的連響。本來這些人殺個把人誰都不在意下,只是這叫聲實在太過可怖。白龜壽和常金鵬聽出這慘呼是適才去查問的那香主所發,一怔之間,只聽得騰騰騰的腳步聲落地甚重,漸奔漸近,跟著一個血人出現在眾人之前,正是那個香主。 他雙手按住臉孔,手指縫中滲出血來,頂門上去了一塊頭皮,自胸口直至小腹、大腿,衣衫盡裂,一條極長的傷口也不知多深,血肉糢糊,便似被什麼窮兇極惡的猛獸抓了一把的模樣。白龜壽搶過去伸手欲扶,那香主慘聲叫道:「金毛獅王,金毛獅王!」白龜壽道:「是隻獅子?」他聽到是隻猛獸,反而寬心了。那香主道:「不,不!是個人。人都抓死啦,船都打沉啦!」說到這裡,已是支持不住,俯身摔倒,便此死去。 白龜壽道:「我去瞧瞧。」常金鵬道:「我和你同去。」白龜壽道:「你保護殷姑娘。」他知那死去的香主武功甚強,在白眉教中算得是個硬手,但一轉眼間被人傷得這般厲害,對手自是非同小可。常金鵬點點頭道:「是!」 忽聽得有人咳嗽一聲,說道:「金毛獅王早在這裡!」眾人吃了一驚,四下裡一望,卻不見半個人影,這聲音明明是從近處發出,卻不知他躲在那裡。只聽那人嘆聲道:「蠢才,蠢才!」突然間呼的一聲,一塊巨石飛起,一個人從石頭底下鑽了出來。原來他早已隱身在大樹之後,掘地鑽到巨石下面,因之雖在肘腋之間,眾人卻無一得知。 眾人這一驚當真是非同小可,殷素素「啊」的一聲叫,情不自禁的奔到張翠山身旁。只見那人身材魁偉異常,比常人足足高出一尺,肩膀也要闊出一尺,滿頭黃髮,散披肩頭,眼睛綠油油的發光,手中拿著一個一丈七八尺長的兩頭狼牙棒,在筵前這麼一站,威風凜凜,真如天神天將一般。張翠山暗自尋思:「金毛獅王?這渾號自是因他的滿頭黃髮而來了,他是誰啊?可沒聽師父說起過。」 再看這金毛獅王時,只見他身穿一件百獸獸皮所縫綴而成的長袍,這長袍上有虎皮、豹皮、野牛皮、鹿皮、熊皮、狼皮、狐皮,雖然東一塊,西一塊,但手工精細,乃是高手匠人所為。諸般獸皮之中,就是沒有獅皮,想是他自稱「金毛獅王」,對獅子自是極為尊重了。他手中拿著的那隻狼牙棒也是甚為怪異,棒身自此一端至彼一端,金光閃爍,卻又不是黃金之色,尋常的狼牙棒只是一端有針,但他的狼牙棒不但特長特大,而且兩端有針。眾人見了他這股神態,誰都不敢說話。 白龜壽鼓著勇氣,上前數步,說道:「不敢請問尊駕高姓大名?」那人道:「不敢,在下姓謝,單名一個遜字,表字退思,有一個外號,叫作『金毛獅王。』」張翠山一聽,和殷素素對望了一眼,兩人均想:「這人如此威猛,取的名字卻是這般溫文爾雅,而他的外號倒是適如其人。」白龜壽聽他言語有禮,稍去怯意,說道:「原來是謝先生,尊駕跟咱們素不相識,何以一至島上,便即毀船殺人?」謝遜微微一笑,露出一口牙齒,白如編貝,閃閃發光,說道:「各位聚在此處,所為何來?」 白龜壽心想:「此事也瞞他不得,這人武功縱然厲害,但他總是單身,我和常壇主聯手,再加上張五俠、殷姑娘從旁相助,定可除他得了。」於是朗聲說道:「敝教白眉教新近得一柄寶刀,邀集江湖上的朋友,大夥兒在這裡瞧瞧。」謝遜瞪目瞧著大鐵鼎中被烈火鍜燒著的那柄屠龍刀,見那刀在烈燄之中不損分毫,的是神物利器,於是大踏步走將過去。常金鵬見他伸手便去抓那柄刀,叫道:「住手!」謝遜回頭淡淡一笑,道:「幹什麼?」常金鵬道:「此刀是敝教所有 ,謝朋友但可遠觀,不可碰動。」謝遜道:「這刀是你們鑄的?是你們買的?」常金鵬啞口無言,一時答不出話來。謝遜道:「你們從別人手上奪來,便從你們手上奪去,天公地道,有什麼使不得?」說著轉身又去抓那寶刀。 嗆啷啷一響,常金鵬從腰間解下西瓜流星鎚,喝道:「謝朋友,你再不住手,我可要無禮了。」他言語中似是警告,其實聲到鎚到,左手的鑌鐵大西瓜向他後心直撞過去。謝遜更不回頭,只是將狼牙棒向後斜垂,噹的一聲巨響,那鑌鐵大西瓜撞正狼牙棒上,登時碎作十七八片,四散飛擲。常金鵬身子一晃,突然間狂噴鮮血,倒地斃命。原來謝遜的內力從狼牙棒傳到他的西瓜流星鎚上,以巨力抗巨力,常金鵬在錢塘江中鎚碎麥少幫主的座船時何等神威,這時卻禁不起他狼牙棒的一撞。 朱雀壇屬下的五名香主大驚,一齊搶了過去,兩名香主去扶常金鵬,三名香主拔出兵刀,不顧厲害的向謝遜攻去。謝遜左手抓住屠龍刀,右手中的狼牙棒在鐵鼎下一挑,一隻數百斤重的大鐵鼎飛了起來,橫掃而至,將三名香主同時壓倒。大鐵鼎餘勢未衰,在地下打了個滾,又將扶著常金鵬的兩名香主撞翻。五名香主和常金鵬屍身身上衣服一齊著火,其中四名香主已被鐵鼎撞死,餘下的一名在地下哀號翻滾。 眾人見了這等聲勢,無不心驚肉跳,但見他一舉手之間,連斃五名江湖上的好手,餘下那名香主看來也是重傷難活。張翠山年紀雖然不大,但行走江湖,會見過的高手也已不少,可是如謝遜這般超人的神力武功,卻是從未見過,暗忖自己絕不是他的敵手,便是大師哥、二師哥,也遠遠不如,即是武當七俠聯手應敵,恐怕也難操勝算。當今之世,除非是師父下山,否則不知還有誰能勝得過他。只見謝遜提起屠龍刀,伸指一彈,發出非金非木的沉鬱之聲,他點頭讚道:「無聲無色,神物自晦,好刀啊好刀!」 他抬起頭來,向白龜壽身旁的刀鞘望了一眼,說道:「這是屠龍刀的刀鞘吧?拿過來。」白龜壽心想當此情形之下,自己的性命十成中已去了九成,若是將刀鞘給他,不但一世英名化於流水,而且日後教主追究罪責,定是死得極為慘酷,但此刻和他硬抗,那也是有死無生,於是凜然說道:「你要殺便殺,我姓白的豈是貪生畏死、欺善怕惡的小人?」 謝遜微微一笑,道:「硬漢子,硬漢子!白眉教中果然還有幾個人物。」突然間右手一揚,那柄一百多斤的屠龍刀猛地向白龜壽飛去。白龜壽早在提防,一見他寶刀出手,知道此人的手勁大得異乎尋常,不敢用兵器擋格,更不敢伸手去接,急忙閃身避讓。那知這寶刀斜飛而至,刷的一聲,套入了平放在桌上的刀鞘之中,這一擲力道甚是強勁,帶動刀鞘,繼續激飛出去。謝遜伸出狼牙棒,一搭一勾,將屠龍刀連刀帶鞘,引了過來,隨手插在腰間。這一下擲刀取鞘,準頭之巧,手法之奇,實是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。 他眼光自左至右,向群豪瞧了一遍,說道:「在下要取這柄屠龍刀,各位有何異議?」他連問兩聲,誰都不敢答話。忽然海沙派席上一人站起身來,說道:「謝前輩德高望重,名揚四海,此刀正該歸謝前輩所有,咱們大夥兒非常之贊成。」謝遜道:「閣下是海沙派的總舵主元廣波罷?」那人道:「正是。」他聽見謝遜知道自己姓名,既是歡喜,又是惶恐。謝遜道:「你知道我師人是誰?是何門何派?我做過什麼好事?」元廣波囁嚅著道:「這個……謝前輩……」他實是一點也不知道。謝遜冷冷的道:「我的事你什麼也不知,怎說我德高望重,名揚四海?這把刀本來是你海沙派得到的,後來給長白三擒奪了去,又落入武當派俞岱岩手中……」張翠山聽到「又落入武當派俞岱岩手中」這句話,心口發熱,暗想:「這姓謝的說話想來不假,原來此刀果是與三哥大有干係。」 只聽謝遜續道:「…白眉教暗下毒手,從俞岱岩手裡奪來。哼哼,你海沙派反正已得不到手,便說此刀歸我所有,大夥兒都非常贊成。你這人諂媚趨奉,滿口胡言,我生平最瞧不起的,便是你這種無恥小人。給我站出來!」最後這幾句話每一個字便似打一個轟雷。元廣波為他威勢所懾,竟是不敢違抗,低著頭走到他的面前,身子不由自主的不停打戰。 在張翠山心中,滾來滾去的卻只是這幾句話:「…白眉教暗下毒手,暗下毒手,從俞岱岩手裡奪來,暗下毒手……」斜目看殷素素時,只見她臉色蒼白,睫毛微微顫動,想是心中也思潮起伏不定。 謝遜道:「你海沙派武藝平常,專門靠毒鹽害人。去年在餘姚害死張登雲一家十一口,本月初歐陽清在海門身死,都是你做的好事吧?」元廣波大吃一驚,心想這兩件案子做得異常隱秘,怎地會給他知道了?謝遜喝道:「叫你手下人裝兩大碗毒鹽出來,給我瞧瞧,到底是怎麼樣的東西。」海沙派的幫眾人人都攜帶毒鹽,元廣波不敢違拗,只得命手下人裝了兩大碗出來。謝遜取了一碗,湊到口邊,聞了幾下,忽然側碗往口中便倒,連吞了幾大口,說道:「咱們每個人都吃一碗。」 元廣波又驚又喜,驚的是他竟要自己服食毒鹽,喜的卻是他竟悍然自吞,這毒鹽沾在身上致人死命,何況吞入肚中,這幾口吃下去,定是性命不保。謝遜狼牙棒在地下一插,伸手一把將元廣波抓了過來,喀喇一響,捏脫了他的下巴,使他張著嘴無法再行合攏,當即將一大碗毒鹽,盡數倒入他的肚裡。 餘姚張登雲全家在一夜之間被人殺絕,海門歐陽清在客店中遇襲身亡,這是近年來武林中的兩大疑案,想不到竟是海沙派的元廣波所為,眾人見他被逼吞食毒鹽,不自禁的都有痛快之感。謝遜拿起另一碗毒鹽,說道:「我姓謝的做事一生公平正直,你吃一碗,我陪你吃一碗。」張開大口,將那大碗鹽都倒入肚中。這一招大出眾人意料之外,張翠山見他雖然出手兇狠,但眉宇之間,自有一股凜然正氣,何況他所殺的是窮兇極惡之輩,心中已對他頗具好感,忍不住朗聲說道:「謝前輩,這種奸人死有餘辜,何必跟他一般見識?」 謝遜橫過眼來,瞪視著他。張翠山微微一笑,竟無半分懼怕之色。謝遜道:「閣下是誰?」張翠山道:「晚輩武當張翠山,敬問前輩安好。」謝遜道:「嗯,你是武當派張五俠,你也是來爭奪屠龍刀麼?」張翠山搖頭道:「晚輩到王盤山來,是要查問我師哥俞岱岩受傷的原委,謝前輩似乎知曉其中詳情,還請示知。」謝遜尚未回答,只聽得元廣波一聲慘呼,捧住肚子在地下亂滾,滾了幾轉,捲曲成一轉而死。張翠山急道:「謝前輩快服解藥。」謝遜道:「服什麼解藥?取酒來!」白眉教中接待賓客的司賓忙取酒杯酒壺過來。謝遜喝道:「白眉教這般小氣,拿大瓶來!」那司賓親自捧了一大罈陳酒,恭恭敬敬的放在謝遜面前,心中卻想:「你中毒之後再喝酒,那不是嫌死不得外夠快麼?」 只見謝遜捧起酒罈,骨都骨都的狂喝入肚,這一罈酒少說也有三四十斤,竟給他片刻間喝得乾乾淨淨。他撫著高高凸起的大肚子拍了幾拍,突然一張口,一道白練也似的酒柱激噴而出,打向白龜壽胸口。白龜壽待得驚覺,酒柱已打中身子,便似一個數百斤的大鐵鎚連續打到一般,饒是他一身精湛的內功,也感抵受不住,晃了幾晃,委頓在地。謝遜轉過頭來,噴酒上天,那酒水如雨般散將下來,都落在巨黥幫一干人的身上。自幫主麥黥以下,人人都淋得滿頭滿臉,但覺那酒水腥臭不勘,功力稍差的都暈了過去。原來謝遜飲酒入肚,洗淨胃中的毒鹽,再以內力逼出,這數十斤酒都變成了毒酒,他腹中留存的毒質卻已微乎其微,以他內力之深,這些微毒質已絲毫不能為害。 巨鯨幫幫主麥鯨受他這般戲弄,霍地站起,但轉念一想,終是不敢發作,重又坐下。謝遜說道:「麥幫主,今年五月間你在閩江口劫一艘遠東海船,可是有的?」麥鯨臉如死灰,道:「不錯。」謝遜道:「閣下在海上為寇,若不打劫,倚何為生?這一節我也不來怪你,但你們將數十名無辜客商盡數拋入海中,又將七名少女輪姦死,江湖上英雄人物,能做這等傷天害理之事麼?」麥鯨道:「這……這……這是幫中兄弟們幹的,我……我可沒有。」謝遜道:「你手下人這般丟盡武林中人物的臉面,你不加約束,與你自己所幹何異?是那幾個人幹的?」 麥鯨當此處境,只求自己免死,拔出腰刀,說道:「蔡四、花青山、海馬胡六,那天的事,你們三個有份吧!」刷刷刷三刀,將三大砍翻在地。這出手也真利落快捷,蔡四等三人絕無反抗餘地。 謝遜道:「好!只是未免太遲,又非你的本願。倘若你當時殺了這三人,今日我也不會跟你來比武了。麥幫主,你最擅長的功夫是什麼?」麥鯨見仍是逃避不了,心想:「在陸上跟他比武,只怕走不上三招。但到了大海之中,卻是我的天下。便算不濟,總能逃走,難道他水性能及得上我?」於是說道:「在下想領教一下謝前輩的水底功夫。」討遜道:「好,咱們到海中去比試啊。」走了幾步,忽道:「且慢,我一走開,只怕這裡的人都要逃走!」 眾人聽了他這句話,都是心中一凜,暗想:「他怕我們逃走,難道要將這裡的人個個置於死地?」麥鯨抓到這個機會,忙道:「其實便是到海中比試,在下也絕不是謝前輩的對手,我認輸就是。」謝遜道:「噫,那倒省事。你既認輸,這就橫刀自殺吧。」麥鯨心中怦的一跳,道:「這個……比試武藝,勝負原是常事,也用不著自殺……」謝遜喝道:「胡說八道!諒你也配跟我比試武藝?今日我是索債討命來著,凡是作過傷天害理之事、殺過無辜之人性命的,一個也不能放過。只是怕你們死得不服,是以叫你們一個個施展生平絕藝,只要有一技之長能勝得過我的,那便饒了他的性命。」 他這一席話一說完,從地下抓起兩大塊泥團,倒些酒水,和成兩濕泥,道:「水性的優劣,端在瞧瞧能在水底支持長久,我和你各用濕泥封住口鼻,誰先忍耐不住伸手揭泥,誰便橫刀自盡。」當下也不問麥鯨是否同意,舉起左手的濕泥,貼在自己臉上,封住了口鼻,右手一揚,拍的一聲,另一塊濕泥飛擲過去,封住了麥鯨的口鼻。 眾人見了這等情景,雖覺好笑,但誰都笑不出來。麥鯨在濕泥封住口鼻之前,早已深深吸了口氣,當下盤膝坐倒,屏息不動。說到比拚長氣,他原是有過人之處,自從七八歲起,他便常自鑽到海底摸魚捉蟹,水性越練越高,便是一柱香不出水面,也淹他不死,因此這般比試他自試穩操勝算,焦慮之心盡去,凝神靜心,更能支持長久。謝遜卻不如他這般靜坐不動,大踏步走到神拳門的席前,斜目向著掌門人過三拳瞪視。 過三拳給他看得心中發毛,站起身來抱拳說道:「謝前輩請了,在下是神拳門的過三拳。」謝遜咀巴被封,不能說話,伸出右手食指,在酒杯中醮了些酒,在桌上寫了三個字,過三拳見了這三個字,登時臉如死灰,現出極度恐佈之色,宛如光天白日之下,突然見到勾魂惡鬼一般。跟他同席的弟子垂目向桌上一看,只見謝遜所寫的,乃是「崔飛煙」三字。那弟子茫然不解,心想「崔飛煙」似是一個女子名字,何以師父見了這三個字如此害怕? 原來崔飛煙乃是過三拳啟蒙學武的業師之女,過三拳在師父死後,對這位師妹始亂終棄,崔飛煙有了身孕,他卻另行投入神拳門的門下,不再理她。崔飛煙羞憤之下,自縊而死。此事極為隱秘,崔家的人早已死絕,除了過三拳自己,世間再也無人得知,不料事隔二十年,謝遜突然將她的名字寫了出來。過三拳心想:「待一會他若勝了麥鯨,除去口上濕泥,不免將我當年這件醜事抖露出來。反正他饒我不過,還不如乘此良機全力進攻,他若運氣發拳,勢必會輸了給麥鯨。」當下朗聲道:「在下執掌神掌門,生平學的乃是拳法,向你討教幾招。」也不待謝遜有猶豫餘地,呼的一拳向他小腹擊出。他一拳既出,第二拳跟著遞了出去。過三拳這名字的由來,乃是因他拳力極猛,一拳可斃牯牛,尋常武師萬萬擋不住他三拳的轟擊,江湖上傳揚開來,他本來的名字反而沒人知道了。他心知眼前之事,利於速攻,倘若麥鯨先忍不住而揭去口鼻上的濕泥,那麼謝遜自可跟著揭去,但在揭去之前,自己卻佔著極大的便宜。對方不能喘氣運力,武功自是大大的打了個折扣。 他兩拳擊出,謝遜隨手化解。過三拳只覺對方的勁力頗為軟弱,和適才震死常金鵬、噴倒白龜壽的神威大不相同,大叫一聲:「第三拳來了!」他這第三拳有一個囉嗦名目,叫作「橫掃千軍,直摧萬馬」,乃是他生平所學之中最厲害的一招,在這一招拳法之下,傷過不少江湖上成名的英雄好漢。 這時麥鯨面紅耳浾,眼前金星亂冒,實在再也忍耐不住,麥少幫主見父親情勢危急,而謝遜卻正在和過三拳比拳,靈機一動,伸手到鄰座一個本幫女舵主的頭髮上拔下一根銀釵,拗下釵腳寸許來的一截,對準麥鯨的嘴巴,伸指彈出。這半截銀釵刺到麥鯨止中,雖然不免傷及他咽喉齒舌,但在濕泥上刺了一個小孔,稍有空氣透入,那這場比試便已立於不敗之地。 眼見那半截銀釵離麥鯨身前尚有丈許,謝遜斜目已然瞥見,伸足在地下一踼,一粒小石子飛了起來,正好打中那半截銀釵。斷釵嗤的一聲飛回,勢頭勁急異常,麥少幫主「啊」的一聲慘叫,按住石目,鮮血涔涔而下,那斷釵已將他一眼刺瞎。便在此時,過三拳的第三拳已擊中在謝遜的小腹之上。 這一拳勢如風雷,拳力未到,已是極為威猛,過三拳料想謝遜不敢伸手硬接硬架,定須閃避,但不論避左避右、竄高縮後,他都預伏下異常厲害的後著。豈知謝遜身子竟是不動,過三拳大喜,這一拳端端正正的擊中了他小腹。人體的小腹本來極是柔軟,但他著拳之處,如中鐵石,只感拳上劇痛,心知不妙,急忙縮拳,那知這一縮竟是縮不回來,一個拳頭已被謝遜的小腹吸住。 謝遜左手焂出,往他腰間摸去。神拳門的兩名弟子見師父被困,分從左右向謝遜撲了過去。謝遜橫眼一瞪,兩名弟子竟被他眼中威勢所懾,停住腳步。謝遜抓住過三拳的腰帶,輕輕一扯,拉了下來,在他頭頸中繞了兩圈,跟著繞了個空圈,打個死結。他肚子一放,過三拳的右拳縮回,但後領已被謝遜一把抓住,身子便如騰雲駕霧的飛起,跟著頸中一緊,原來那腰帶結成的圈子已被謝遜套在一株大樹之上。 那圈子在他頸中越收越緊,過三拳手足亂舞,想要伸手去解頸中的腰帶,竟是不能,霎時之間,眼前出現了崔飛煙的影子,似乎見到她自縊而死的痛若慘狀。他又是害怕,又是懊惱,耳中只是響著:「天網恢恢,惡有惡報!天網恢恢,惡有惡報!」 謝遜回過頭來,只見麥鯨已是雙眼翻白,氣絕而死。他先除去麥鯨口鼻上的濕泥,探了探他的鼻息,這才抹去自己口上的濕泥,仰天長笑,說道:「這兩生平作惡多端,到今日遭受報應,已是遲了。」斗然間雙目如電,射向崑崙派的兩名劍客,從高則成望到蔣濤,又從蔣濤望到高則成,良久不語。高蔣二人臉色慘白,但昂然持劍,竟無懼色。張翠山見謝遜在頃刻之間,連斃四大幫會的首腦人物,武功之高,當真是從所未見,眼見他便要向高蔣二人下手,站起身來,說道:「謝前輩,據你所云,適手所殺的數人都是死有餘辜,罪有應得。但若你不分青紅皂白的濫施殺戮,與這些人又有什麼分別?」謝遜冷笑道:「有什麼分別?我武功高他們武功低,強者勝而弱者敗,那便是分別了。」 十四 玄冰火窟 張翠山嘆道:「天道難言,人事難知,咱們但求心之所安,義所當為,至於是禍是福,本也不必計較。」謝遜斜目凝視,說道:「素聞尊師張三丰先生武功冠絕當世,可惜緣慳一面。你是他及門高弟,見識卻如此凡庸,想來張三丰也不過如此,這一面不見也罷。」張翠山見謝遜文武兼資,心下原甚佩服,忽聽他言語之中對恩師大有輕視之意,忍不住勃然發作,說道:「我恩師學究天人,豈是凡夫俗子所能窺測?謝前輩武功高強,非後學小子所及,但在我恩師看來,也不過是一勇之夫罷了。」殷素素聽他言語傲慢,忙拉了拉他衣角,示意他暫忍一時之辱。張翠山心道:「大丈夫死則死耳,可絕不能容你辱及恩師。」 那知謝卻並不發怒,淡淡的道:「張三丰開創宗派,說不定武功上真的有獨特的造詣,武學之道,無窮無盡,就算我當真及不上他的萬一,那也不足為奇。總有一日,我要上武當山去領教一番。張五俠,你最擅長的是什麼功夫,我姓謝的今日想見識見識。」 殷素素聽他向張翠山挑戰,眼見常金鵬、麥鯨、過三拳等一干人屍橫就地,或懸身高樹,凡是和他動手過招的,無一得以倖免,張翠山武功雖強,顯然也絕不是他的敵手,說道:「謝前輩,屠龍刀已落入你手中,人人也都佩服你武功高強,學問淵博,你還待怎?」謝遜道:「關於這把屠龍刀,故老相傳有幾句話,你總也知道吧?」殷素素道:「聽人說起過。」謝遜道:「這刀是武林至尊,持了它號令天下,莫敢不從。到底此刀之中有何秘密,能令得普天下群雄欽服?」殷素素道:「謝前輩無事不知,晚輩正想請教。」謝遜道「我也不知道。我取此刀後,要找個清靜之地,好好的想上幾年。」殷素素道:「嗯,那妙得緊啊,謝前輩才識過人,如果你相不通,旁人是更加不能了。」 謝遜道:「嘿嘿,我姓謝的還不是自大狂妄之輩。說到文武之學,少林派掌門人空聞大師,武當派張三丰道長,還有峨嵋、崑崙兩派的長老,那一位不是身負絕學?至於聰明智慧,你白眉教的白眉鷹王殷教主,可也是百世難逢的才智之士啊。」殷素素站起來,說道:「多謝謝前輩稱譽。」謝遜道:「我想得此刀,旁人自然是一般的眼紅。今日王盤山島上,無一是我敵手,這一著殷教主是失算了。他想只憑白壇主一人,對付海沙派、巨鯨幫各人已綽綽有餘,豈知半途中卻有我姓謝的殺了出來……」殷素素插口道:「並不是殷教主失算,乃是他另有要事,分身乏術。」謝遜道:「這就是了,人家說殷教主算無遺策,但今日此刀落入我的手,未免於他美譽有損。」 殷素素跟他東拉西扯,純是在分散他的注意,好讓他不再跟張翠山比武,於是說道:「人事難知,天意難料,外物不可必。諸葛武侯六出祁山而大功不成,不減令名。所謂謀事在人,成事在天。謝前輩福澤深厚,輕輕易易的取了此刀而去,旁人千方百計的使盡心機,卻反而不能到手。」謝遜道:「此刀出世以來,不知轉過了多少主人,也不知替它主人惹下了多少殺身之禍。今日我取刀而去,焉知日後沒有強於我的高手,將我殺了,又取此刀?」張翠山和殷素素對望一眼,覺得這幾句話之中頗有深意。張翠山更想起三師哥俞岱岩只因與此刀有了干連,至今存亡未卜,而自己只不過一見寶刀,性命便操於旁人之手,死活難料。 只聽謝遜長長嘆了口氣,說道:「你們二人文武雙全,相貌俊雅,我若殺了你二人,有如打碎一對珍異的玉器,未免可惜,可是形格勢禁,卻又不得不殺。」殷素素驚道:「為什麼?」謝遜道:「我取此刀而去,若是在這島上留下活口,不幾日天下皆知,這屠龍刀是在我姓謝的之手。這個來尋,那個來找,我姓謝的又不是無敵於天下,怎能保得住沒有失閃?旁的不說,單是那個白眉鷹王,我姓謝的就保不定能勝過了他。」張翠山冷冷的道:「原來你是要殺人滅口。」謝遜道:「不錯。」張翠山道:「那你又何必指摘海沙派、巨鯨幫、神拳門這些人的罪惡?」謝遜哈哈大笑,道:「我是叫他們死而無冤,臨死時心中舒服些。」張翠山道:「你倒很有慈悲心。」 謝遜道:「世人孰誰無死,早死幾年和遲死幾年也無太大分別。你張五俠和殷姑娘正當妙齡,今日喪身王盤山上,似乎有些可惜。但在百年之後看來,還不是一般。當年秦檜倘若不害死岳飛,難道岳飛能活到今日麼?只須死的時候心安理得,並無特殊痛苦,也就是了。因此我要和兩位比一比功夫,誰輸誰死,再也公平不過。你們年紀輕些,就讓你們佔一個便宜。兵刃、拳腳、內功、暗器、輕功、水功,隨便那一樁,由你們自己挑,我奉陪。」 殷素素道:「你倒口氣很大,比什麼功夫都成,是不是?」她聽了謝遜的語氣,知道今日的難關看來已無法逃過。王盤山島孤懸海中,白眉教又自恃有白常兩大壇主在場,絕無差池,因此不會再有強援到來。她話中說得硬,音調卻已微微發顫。謝遜一怔,他是個機智絕倫之人,心想她若是跟我比賽縫衣刺繡,梳頭抹粉,那可糟糕,於是朗聲道:「當然以武功為限,難道還跟你比吃飯喝酒嗎?」一瞥眼見張翠山拿著一柄摺扇,說道:「要比文的也行,書畫琴棋、詩詞賦曲、猜謎對對,一切都可以比試一下,只是自們以一場定勝負,你們輸了便當自殺。唉,這般俊雅的一對璧人,我可真捨不得下手。」 張翠山和殷素素聽他說到「一對璧人」四字,都是臉上一紅。殷素素隨即秀眉微蹙,說道:「你輸了也自殺麼?」謝遜笑道:「我怎麼會輸?」殷素素道:「比試便有輸贏。這位張五俠是名家弟子,文才武學,都是一時之選,焉知沒一樣不能勝過你。」謝遜笑道:「憑他有多大年紀,便算招數再高,功力總是不深。」 張翠山聽著他二人口角相爭,心下暗自盤算:「要比武功是絕計敵他不過的,他說琴棋書畫、詩詞賦曲,可惜這些我都只懂得一鱗半爪,只怕也及不上他的萬一。卻跟他比試什麼?在什麼功夫之中,我尚能僥倖跟他鬥成平局?輕功麼?新學的這套掌法麼?」突然間靈機一動,說道:「謝前輩,你既迫得我動手,不獻醜是不成的了。如果我輸於謝前輩手下,自當伏劍自盡,若是僥倖鬥成個平手,那便如何?」謝遜搖頭道:「沒有平手。第一項平手,再比第二項,總須分出勝敗為止。」張翠山道:「好,倘若晚輩勝得一招半式,自也不敢要前輩如何如何,只是晚輩要前輩答允一件事。」謝遜道:「一言為定。你劃下道兒吧。」 殷素素大是關懷,低聲道:「你跟他比試什麼?有把握麼?」張翠山低聲道:「說不得,盡力而為。」殷素素低聲道:「若是不行,咱們見機逃走,總勝於束手待斃。」張翠山苦笑不答,心想:「船隻已盡被毀,在這小小島上,卻逃到那裡去?」於是整了整衣帶,從腰間取出鑌鐵判官筆。謝遜道:「江湖上盛稱銀鉤鐵劃張翠山,今日正好讓我的兩頭狼牙棒領教領教。你的爛銀虎頭鉤呢?怎地不亮出來?」張翠山道:「我不是跟前輩比兵刃,只是比寫幾個字。」說著緩步到左首山峰前的一堵大石壁前,吸一口氣,猛地裡雙腳一撐,提身而起。他武當派的輕功原為各門各派之冠,此時張翠山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,如何敢有絲毫大意?身形縱起丈,手中判筆看準了石面,嗤嗤嗤幾聲,已寫了一個「武」字。一個字寫完,身子便要落下。 他左手揮出,銀鉤在握,焂地一翻,鉤住了石壁的縫隙,支住身體重量,右手跟著又寫了個「林」字。這兩個字一筆一劃,全是張三丰深夜苦思而創,其中所包含的陰陽剛柔、精神氣勢,可說是武當一派武功到了巔峰之作。雖然張翠山內力尚淺,筆劃入石不深,但這兩個字龍飛鳳舞,筆力雄健,有如快劍長戟,森然相向。兩字寫罷,跟著又寫「至」字,「尊」字,越寫越快,但見石屑紛紛而下,或如靈蛇盤騰,或如猛獸屹立,須臾間二十四字一齊寫畢,這一番石壁刻書,當真如李白詩云:「飄風驟雨驚颯颯,落花飛雪何茫茫。起來向壁不停手,一行數字大如斗。恍恍如聞鬼神驚,時時只見龍蛇走。左盤右蹙如驚雷,狀同楚漢相攻戰。」 張翠山寫到「鋒」字的最後一筆,銀鉤和鐵筆同時在石壁上一撐,翻身落地,輕輕巧巧的站在殷素素身旁。謝遜凝視著石壁上那三行大字,良久良久沒有作聲,終於嘆了口氣,說道:「我寫不出,是我輸了。」 要知自「武林至尊」以至「誰與爭鋒」這二十四個字,乃是張三丰意到神會、一夜苦思而創出全套筆意,一橫一直、一點一挑、盡是融會著最精妙的武功。就算張三丰本人到此,倘若當時無此心境,又無凝神苦思的餘裕,驀地裡在石壁上寫二十四個字,也絕計達不到如此出神入化的境地。謝遜雖然聰明,那想得到其中有此原由,只道眼前是為屠龍寶刀而起爭端,他就隨意寫了這幾句武林故老相傳的言語。其實除了這二十四字,要張翠山另寫幾個,其境界之高下,登時相去倍蓰了。 殷素素拍掌大喜,叫道:「是你輸了,可不許賴。」謝遜向張翠山道:「張五俠寓武學於書法之中,別開蹊徑,令人大開眼界,佩服佩服。你有什麼吩咐,請快說吧。」他一生之中,只有吩咐旁人,從來沒有聽命於人過一次,這時迫於諾言,心下大是沮喪。 張翠山道:「晚輩末學後進,僥倖差有薄技,得蒙前輩獎飾,怎敢說『吩咐』兩字?只是斗膽求一事。」謝遜道:「求我甚麼事?」張翠山道:「前輩持此屠龍刀去,可要饒了這島上一干人的性命,但可勒令人人發下重誓,不許洩露秘密。」謝遜道:「我才沒這麼裝傻,相信人家發甚麼誓。」殷素素道:「原來你說過的話不算話,說道比試輸了,便得聽人吩咐,怎地又反悔了?」謝遜道:「我要反悔便反悔,你又奈得我何?」轉念一想,終覺理由,說道:「你們兩個的性命我便饒了,旁人卻饒不得。」張翠山道:「崑崙派的兩位劍士是名門弟子,生平素無惡行……」謝遜截住他話頭,說道:「什麼惡行善行,在我瞧來毫無分別。你們快撕下衣襟,緊緊塞在耳中,不可透一點聲音進去,再用雙手牢牢按住耳朵。如要性命,不可自誤。」他這幾句話說得聲音極低,似乎生怕給旁人聽見了。 張翠山和殷素素對望一眼,不知他是何用意,但聽他說得鄭重,想來其中必有緣故,於是依言撕下衣襟,塞入耳中,再以雙手按耳,突見謝遜張開大口,似乎縱聲長嘯,兩人雖然聽不見聲音,但不約而同的身子一震,又似乎腳底下站立著的土地也跟著顫動,只見白眉教、巨鯨幫、海沙派、神拳門各人一個個張口結舌,臉現錯愕之色。跟著那錯愕的神色變成痛若難當,宛似全身在遭受苦刑。又過片刻,一個個的倒了下去,在地下扭曲滾動。崑崙派的高蔣二人一驚之下,當即盤膝閉目而坐,運用內力和謝遜的嘯聲相抗。張翠山雖然聽不見嘯聲,但見他二人額頭上黃豆般的汗珠滾滾而下,顏面手足上的肌肉都是不住抽動,可想而知,兩人的定力實是擋不住嘯聲的強攻。兩人的雙手幾次三番想上去按住耳朵,但伸到離耳數寸之處,終於又放了下來。突然間張翠山身子一震,只見高則成和蔣濤同時一躍而起,飛高丈許,直挺挺的摔將下來,再也不動了。 謝遜閉口停嘯,打個手勢,令張殷二人取出耳中的布片,說道:「這些人經我一嘯,盡數暈去,性命是可以保住的,但醒過來後神經錯亂,成了瘋子,再也想不起,說不出已往之事。張五俠,你的吩咐我是做到了,王盤山島上這一干人的性命,我都饒了。」張翠山默然,心想:「你雖不殺他們,但這些人雖生猶死,只怕比殺了他們更慘酷些。」心中對謝遜的殘忍狠毒,直是說不出的痛恨。 但想到他一嘯之中,竟有如斯雷霆萬鈞的神威,心下也是不勝駭異,倘若自己事先沒有以布片塞耳,遭遇若何,真是難以想像,但見高則成、蔣濤、白龜壽等一個過昏暈在地,滿臉焦黃,神情極是悽慘。謝遜不動聲色,淡淡的道:「咱們走吧!」張翠山道:「到那兒去?」謝遜道:「回去啊!王盤山島上揚刀立威之事已了,留在這裡幹麼?」張翠山和殷素素對望一眼,心想:「還得跟這魔頭同舟一日一夜,這十二個辰之中,不知還會有什麼變故?」 謝遜引著二人走到島西的一座小山之後,只見港灣中舶著一艘三桅船,那自是他來到島上的座船了。謝遜走到船邊,欠身說道:「兩位請上船。」殷素素冷笑道:「這時候你倒客氣起來啦。」謝遜道:「兩位到了我的船上,是我嘉賓,焉能不盡禮接待?」三人上了船後,謝遜打個手勢,命水手拔錨開船。 船上共有十六七名水手,但掌舵的梢公發號令時,始終是指手劃腳,不出一聲,似乎人人都是啞巴。殷素素好奇心起,說道:「虧你好本事,尋了一船又聾又啞的水手。」謝遜淡淡一笑,說道:「那又有何難,我只須尋一船不識字的水手,刺聾了他們耳朵,再給他們服了啞藥,那便成了。」張翠山忍不住打個寒戰,目光中露出極度厭憎之色。殷素素拍手笑道:「妙極妙極!既聾且啞,又不識字,你便有天大的秘密,他們也不會洩漏,可惜要他們駕船,否則連他們的眼睛也可刺瞎了。」張翠山橫了她一眼,責備道:「殷姑娘,你是好好的一位姑娘,何以也如此殘忍,這是人間的大慘事,虧你笑得出?」殷素素伸了伸舌頭,想要辨駁,但一句話說到口邊,瞧瞧張翠山的面色,又縮了回去。謝遜淡淡的道:「日後回到大陸,自會將他們的眼睛刺瞎。」 眼見布帆升起,船頭緩緩轉過,張翠山道:「謝前輩,島上這些人呢?你將船隻盡數毀了,他們怎能回去?」謝遜道:「張五相公,你這人什麼都好,就是婆婆媽媽的太喜多事。讓他們在島上自生自滅,去如春夢了無痕,豈不美哉?」張翠山知道此人不可理喻,只得默然。但座船漸漸離島,心想:「島上這些人雖然大都是作惡多端之輩,但如此遭際,總是太慘,倘若無人來救,只怕十日之內,無一得活。」又想:「崑崙派的兩名弟子這般死在島上,他們師長定要找尋,看來中原武林轉眼便是一場軒然大波。」 這幾年來武當七俠縱橫江湖,事事佔盡上風,豈知今日之事,竟是縛手縛腳,命懸他人之手,絲毫沒有反抗餘地。張翠山又是氣悶,又是惱怒,當下低頭靜思,對謝遜和殷素素都不理睬。一會兒舟中的僮兒端上酒菜,在几上斟了三酒。謝遜道:「待我撫琴一曲,以娛嘉賓,還要請張相公和殷姑娘指教。」從艙壁上取下瑤琴,一調絃音,便彈了起來。張翠山於音韻一道,素不擅長,也不懂他彈些什麼,只是覺得琴音甚悲,充滿著蒼涼鬱抑之情,越聽越是入神,到後來忍不住凄然下淚。謝遜五指一劃,錚的一聲,琴聲斷絕,強笑道:「本欲以圖歡娛,豈知反惹起張相公的愁思,罰我一杯。」說著舉一飲而盡。 張翠山道:「謝老前輩雅奏,是何曲名,要請指教。」謝遜望著殷素素,似欲要她代答,殷素素搖搖頭,也不知道。謝遜道:「晉朝稽康臨殺頭之時,所彈的便是這一曲了。」張翠山驚道:「這是『廣陵散』麼?」謝遜道:「正是。」張翠山道:「自來相傳,稽康死後,廣陵散從此絕響,卻不知謝前輩從何處得此曲調?」 謝遜笑道:「稽康這個人,是很有點意思的,史書上說他『文辭壯麗,好言老莊而尚奇任俠』,這不得很對你的脾胃麼?鍾會當時做大官,慕名去拜訪他,稽康自顧自打鐵,不予理會。鍾會討了個沒趣,只得離去。稽康問他:『何所聞而來,何所見而去?』鍾會說:『聞所聞而來,見所見而去。』鍾會這傢伙,也算得是個聰明才智之士了,就可惜胸襟太小,為了這件事心中發愁,向司馬昭說稽康的壞話,司馬昭便把稽康殺了。稽康臨刑時撫琴一曲,的確很有氣度,但他說:『廣陵從此絕矣』,這句話卻未免把後世之人都看得小了。他是三國的人,此曲就算在三國之後失傳,難道在三國之前也沒有了嗎?」 張翠山不解,道:「願聞其詳。」謝遜道:「我對他這句話不服氣,便去發掘西漢、東漢兩朝皇帝和大臣的墳墓,一連掘了二十九個古墓,終於在蔡邕的墓中,覓到了『廣陵散』的曲譜。」說罷呵呵大笑,甚是得意。張翠山心下駭然,暗想:「此人當真無法無天,為了千餘年前古人的一句話,竟會負氣不服,甘心去做盜墓賊。若是當世有人得罪了他,更不知他要如何處心積慮的報復了。」一抬頭,只見船艙壁上掛著一幅山水,絹色甚古,畫中峰巒筆立,氣勢壯偉,卻沒署名。謝遜見他注視不休,道:「這是梁朝張僧繇之作,是我到皇宮中去取來的。據說張僧繇畫龍不點睛,一點睛,墨龍便破壁飛去。此說自是故神其事,絕不可信。但你瞧他畫筆流動,不亞於你在石壁上所書的二十四字呢。」張翠山道:「晚輩亂塗亂抹,焉敢和前賢相比?」 他三人自到船艙之中,謝遜說古論今,評詩述文,宛似一位宿學大儒一般,張翠山雖然折服,但每一念及他行事之殘酷,憎恨之情又油然而生。這時謝遜卻在跟殷素素談論五胡亂華冑石勒、石虎一怒之下便殺數萬人的「盛事」,張翠山無心多聽,從窗中望出去觀賞風景,只見夕陽即將沒入海心,照得海中萬道金蛇,閃爍不定,正出神間,忽地一驚:「那夕陽怎地在船後落下?」回頭問謝遜道:「掌舵的梢公迷了方向啦,咱們的船正在向東行駛。」謝遜道:「是要向東,沒錯。」殷素素也吃驚起來,道:「向東是茫茫大海,卻到那裡去?」 謝遜斟了杯酒,細辨酒味,怡然自得,說道:「這是紹興的女貞陳酒,至少已有二十年的功力,兩位不可小視它啊。」殷素素急道:「你還不叫梢公轉舵?」謝遜道:「我在王盤山島上,不是已跟你們說清楚了?我得了這柄屠龍寶刀,須當找個清靜之地,好好的思索幾年,要明白這寶刀為什麼是武林至尊,為什麼號令天下,莫敢不從。中原大陸是紛擾之地,人人知道我得了寶刀,今日這個來搶,明日那個來奪,打發那些兔崽子也夠人麻煩的了,怎能靜得下心來?倘若來的是張三丰先生、白眉教主這些高手,我姓謝的還未必穩勝。因此要到汪洋大海之中,找個人跡不到的荒僻小島,定居下來。」 殷素素道:「那你把我們先送回去啊。」謝遜笑道:「你們一回中原,我的行藏豈不就此洩漏?」張翠山霍地站起身來,厲聲道:「你待如何?」謝遜道:「只好委屈你們兩位,在那荒島上陪我過幾年逍遙快樂的日子,等我想通了寶刀中的秘密,咱三人再一起回來。」張翠山道:「若是十年八年也想不出呢?」謝遜笑道:「那就在島上陪我十年八年,我一輩子想不出,那就陪我一輩子。你兩個郎才女貌,情投意合,便在島上成了夫妻,生兒育女,豈不美哉?」張翠山大怒,拍桌喝道:「你快別胡說八道!」斜眼一睨,只見殷素素含羞低頭,暈紅雙頰。 十五 狂風海嘯 張翠山心下一驚,隱隱覺得,若是和殷素素再相處下去,只怕自己要管不住自己,謝遜是一個強敵,殷素素是一個強敵,而自己內心中的心猿意馬,更是一個強敵,這種危機四伏的是非之地,越早離開越好,當下強抑怒火,說道:「謝前輩,在下言而有信,絕不洩漏前輩行蹤,我此刻可立下重誓,對任誰也不吐露今日的所見所聞。」謝遜道:「張五俠是俠義名家,一諾千金,言出如山,江湖間早有傳聞。但我姓的在二十五歲立過一個重誓,你瞧瞧我的手指。」說著伸出左手,張翠山和殷素素一看,只見他手掌上小指和無名指齊根斬斷,只剩下三根手指。 謝遜臉上殊無激動之色,說道:「在那一年上,我生平最崇仰、最敬愛的一個人欺騙了我,害得我身敗名裂,家破人亡,母親妻兒,一夕之間盡數死去。因此我斷指立誓,我姓謝的有生之日,絕不再信任一個人。今日我四十五歲,二十年來,我只和禽獸為伍,我相信禽獸,不相信人。二十年來我不殺禽獸只殺人,我茹素食齋,不食禽獸之肉,但人肉卻吃得津津有味。」 張翠山打了個寒戰,心想怪不得他彈這曲「廣陵散」時,琴韻中充滿了如此凄涼的心聲,又怪不得他身負絕世武功,江湖上卻默默無聞,絕少聽人說起,想是他二十五歲上所遭之事定是慘絕人寰,以致他憤世嫉俗,離群索居,將天下所有的人都恨上了。他本來對謝遜的殘忍暴虐痛恨無比,這時聽了這幾句話,不由得起了一些同情之意。他沉吟片刻,說道:「謝前輩,你的深仇大恨,想來已經報復了?」 謝遜道:「沒有。害我的人武功極高,我打他不過。」張翠山和殷素素不約而同「咦」的一聲,說道:「比你還要厲害?這人是誰?」謝遜道:「我幹麼要說他的名字,自取其辱?倘若不是為了這一場深仇大恨,我何必搶這屠龍寶刀?何必苦苦的去想這刀中的秘密?張五俠,我一見你,便跟你投緣,照我平日的脾氣,絕不容你活到此刻。我讓你二人多活幾,這是大破我常例之事,只怕其中有些不妙。」 殷素素道:「什麼多活幾年?」謝遜淡淡的道:「待我想通了寶刀中的秘密,離島之時再將你二人殺死。我遲一天想出來,你們便多活一天。」殷素素道:「哼,這把刀也不過沉重鋒利,烈火不損,其中有什麼秘密?什麼『號令天下,莫敢不從』,也不過說它能在天下兵刃中稱王稱霸吧了。」謝遜嘆道:「假如真是如此,咱三個就在荒島上守一輩子吧。」突然間臉色慘然,心情沮喪,覺得殷素素這幾句話只怕確是實情,那麼報仇之舉,看來是終生無望了。 張翠山見了他的神色,忍不住想說幾句安慰的話,那知謝遜噗的一聲,吹熄了臘燭,說道:「睡吧!」跟著長長的嘆了口氣,這嘆聲之中,充滿著無窮無盡的痛苦,無邊無際的絕望,竟然不似人聲,便像一隻受了重傷的野獸,臨死時的悲嗥一般。這聲音混在船外的波濤聲中,張殷二人聽來,都是暗暗心驚。 海風一陣陣的從艙口中吹了進來,殷素素衣衫單薄,過了一會,漸漸的抵受不住,身子輕輕顫抖。張翠山低聲道:「殷姑娘,你冷麼?」殷素素道:「還好。」張翠山除下長袍,道:「你披在身上。」殷素素大是感激,道:「不。你自己也冷。」張翠山道:「我不怕冷的。」將長袍遞在她的手。殷素素接了過來披在肩頭,感到長袍中還帶著張翠山身上的溫暖,心頭甜絲絲的,忍不住在黑暗之中嫣然微笑。在張翠山心中,卻是在盤算脫身之計,想來想去,出路只有一條:「不殺謝遜,不能脫身。」 他側耳細聽,在洶湧澎湃的浪濤聲中,聽得謝遜鼻息凝重,顯已入睡,心想:「此人自稱立下重誓,一生決不信人,但他和我同臥一船,竟能安心睡去,何以不怕我下毒手加害?難道他有恃無恐,絕不將我放在心上嗎?不管如何,只好冒險一擊。否則此人說得出做得到,稍有遲疑,我大好一生,便要陪著他葬送在荒島之上。」於是輕輕移身殷素素身旁,想在她耳畔講一句說話,那知黑暗之中看不清楚,殷素素適又於此時轉過臉來。兩個人兩下裡一湊,張翠山的咀唇正好她右頰上吻了一下。 張翠山大吃一驚,待要分辨此舉並非自己輕薄,卻又不知如何說起。殷素素滿心喜歡,將頭斜靠在他肩頭,霎時之間心中充滿了柔情蜜意,但願這船在汪洋大海中無休無止的前駛,此情此景,百年如斯,忽覺張翠山的口唇又湊在自己耳旁,低聲道:「殷姑娘,你別見怪。」殷素素早羞得滿臉如一朵大紅花一般,也低聲道:「你喜歡我,我很是高興。」她雖然行事任性,殺人不眨眼,但遇到了這種兒女之情,竟也和初嘗愛戀滋味的妙齡姑娘一般,心中又驚又喜,又慌又亂,若不是在黑暗之中,連這句話也是不敢說的了。 張翠山怔了一怔,沒料到自己一句道歉,卻換來了對方的真情流露。殷素素嬌艷無倫,自從初見,即對自己脈脈含情,這時在這短短的九個字中,更是表達了傾心之忱,張翠山血氣方剛,雖然以體自持,究也不能無動於衷,只覺得她身子軟軟的倚在自己肩上,淡淡幽香,一陣陣的送進鼻管中來,待要她說幾句溫柔的話,忽地心中一動:「張翠山,大敵當前,何以竟是如此把持不定?恩師的教訓,難道都忘得乾乾淨淨了?便算她和我兩情相悅,她又於我俞三哥有恩,但終是出身邪教,行為不正,須當稟明恩師,得他老人家允可,再行媒聘,豈能在這暗室之中,效那邪褻之行?」想到此處,身子突然坐直,低聲道:「咱們須得設法制住此人,方能脫身?」 殷素素心中正在迷迷糊糊地,忽然聽他這麼說,不由得呆了一呆,道:「怎麼?」張翠山低聲道:「咱們雖然身處險境,行事仍當光明正大,若當他睡夢之中忽施暗襲,非大丈夫所當為。我叫醒他,跟他比拚掌力,你立即用金針射他穴道。雖是以二敵一,未免勝之不武,但咱們和他武功相差太遠,只好佔這個便宜。」這幾句話說得聲細如蛟,他口唇又是緊貼在殷素素耳上而說,那知殷素素尚未回答,謝遜坐在後艙卻已哈哈一笑,說道:「你若是忽施偷襲,我姓謝的雖是一般的不能著你道兒,總是還有一線之機,現在偏偏要什麼光明正大,保全名門正派的俠義門風,當真是自討苦吃了。」這個「了」字剛出口,身子一晃,已欺到張翠山身前,輕飄飄的一掌,拍向他的胸前。 張翠山當他說話之時,早已凝聚真氣,暗運功力,他一掌拍到,當即伸出右掌,以師門心傳的「綿掌」還擊,雙掌相交,只是嗤的一聲輕響,但覺胸口一震,對方掌力已排山倒海般壓了過來。張翠山自知對方武功高出自己十倍有餘,對方掌力未到之時,早已將氣勁貫護全身,只守不攻,有了個多挨一刻便好一刻的想頭。因此謝遜一掌擊到,他手臂被震得向後縮了八寸。這八寸之差,使他守禦上更佔便宜,雖然決計傷不了對方,但不論謝遜如何運勁推掌,一時卻推不開他防禦的掌力。 謝遜連催三次掌力,只覺對方的勁力雖然比自己微弱得多,但說也奇怪,竟是弱而不衰,微而不竭,自己的掌力越催越重,張翠山始終堅持擋住。只聽得腳底下船板格格而響,在這兩人比拚之下,船板卻抵受不起了。 只須兩人再運力一催,船艙底非破裂不可,謝遜左掌一起,往張翠山頭頂壓落。張翠山左臂稍曲,以一招「橫架金樑」擋住,只覺前胸是襲來的陰柔之力綿綿不絕,頭頂壓下的卻是陰剛之勁雷霆萬鈞,一個人雙掌之中竟能同時發出兩種截然相反的勁力,同樣的威猛無儔,這等功夫,確是他生平從所未聞。好在武當派的武功原以綿密見長,各派之中,可稱韌力無雙,兩人雖然武功相差甚遠,張翠山原已立於必敗之地,但他運起師傅心法,借力卸力,四兩撥千斤,謝遜在一時之間,也真奈何他不得。 兩人相持片刻,張翠山汗下如雨,全身盡濕,心中暗暗焦急:「怎麼殷姑娘還不出手?他此刻全力攻我,殷姑娘若以金針射他穴道,就算不能得手,他也非撤手防備不可,只須氣息一閃,立時會中我掌力。」這一節謝遜也早已想到,他本來預計張翠山在他雙掌齊擊之下,登時便會重傷,那知他年紀輕輕,內功上的造詣竟自不凡,支持到一盞茶時分,居然還能不屈。兩人一面比拚掌力,一面都注意著殷素素的動靜。張翠山氣凝於胸,不敢吐氣開聲,謝遜卻漫不在乎,說道:「小姑娘,你還是別動手動腳的好,你金針一發,我掌力加重,你的心上人活不到一時三刻。」 殷素素道:「謝前輩,咱們跟著你便是,你撤了掌力。」謝遜道:「張相公,你怎麼說?」張翠山焦急異常,心中只是暗叫:「發金針,發金針,這稍縱即逝的良機,怎地不抓住了?」殷素素急道:「謝前輩快撤掌力,小心我跟你拚命?」謝遜其實也真忌憚殷素素忽地以金針偷襲,船艙中地方既窄,那金針細如牛毛,黑暗中射出來時無影無蹤,無聲無息,還真的不易抵擋,何況自己雙掌正和敵人膠凝鬥力,心想:「這小姑娘震於我的威勢,不敢貿然出手,否則處此情景之下,只怕要鬧個三敗俱傷。」當下說道:「我本來就沒起異心。」謝遜道:「你代他立個誓吧。」殷素素微一沉吟,說道:「張五哥,咱們不是謝前輩的敵手,就陪著他在荒島上住個一年半載。以他的聰明智慧,要想通屠龍寶刀中的秘密決非難事,我就代你立個誓吧!」 張翠山心道:「立什麼鬼誓?快發金針,快發金針!」卻苦於這句話說不出口,黑暗中又無法打手勢示意,何況,自己雙手被敵掌牽住,根本就打不來手勢。 殷素素聽張翠山始終默不作聲,便道:「我殷素素和張翠山決意隨伴謝前輩居住荒島,直至發現屠龍刀中所藏秘密為止,我二人若起異心,死於刀劍之下。」謝遜笑道:「咱們學武之人,死於刀劍有什麼稀奇?」殷素素一咬牙,道:「好,教我活不到二十歲你總心滿意足了吧?」謝遜哈哈一笑,撤了掌力。張翠山全身脫力,委頓在艙板之上。殷素素急忙晃亮火摺,點燃了油燈,見張翠山臉如金紙,呼吸細微,心中大急,兩行情淚流下了雙頰。 謝遜笑道:「武當子弟果然並非浪得虛名,不枉在中原武林稱雄。」殷素素從懷中掏出手帕,替張翠山抹去滿頭滿臉的大汗。張翠山心中一直怪她失誤良機,沒有發射金針襲敵,但這時見她淚光瑩瑩,滿臉憂急之狀,確是發乎至情,不由得心中感激,嘆了一口長氣,待要說句安慰她的話,忽地眼前一黑,迷迷糊糊中只聽殷素素大叫:「姓謝的,你累死了我張五哥,我跟你拚命。」謝遜卻哈哈大笑。突然間他身子一側,滾了幾個轉身,但聽得謝遜、殷素素同時高聲大叫,呼喝聲中又夾著疾風呼嘯,波浪轟擊之聲,似乎千百個巨浪同時襲到。 張翠山只感全身一涼,口中鼻中全是鹽水,他本來昏昏沉沉,給冷水一沖,反而清醒了,第一個念頭便是:「難道船沉了?」他不識水性,不由得心下慌亂,當即閉住呼吸,掙扎著站起。腳底下艙板斗然間向左側去,船中的海水又向外倒瀉,但聽得狂風呼嘯,大海洋翻天覆地的沸騰起來,張翠山尚未明白是什麼一回事,猛聽得謝遜喝道:「張翠山,快到後梢去掌住了舵!」這一喝聲如雷霆,雖在狂風巨浪之中,仍是充滿著說不出的威嚴。張翠山不加思索,縱到後梢,只見黑影一晃,一名舟子被白浪沖出了船外,遠遠的跌出數丈,迅即沉沒在波濤之中。 張翠山還沒走到舵邊,又是一個浪頭撲了上來,這巨浪猶似一堵結實的水牆,砰的一聲大響,打得船上斷木橫飛。這當兒張翠山一生勤修的武功顯出了功效,他雙腳牢牢的站在船面,竟如用鐵釘釘住一般,紋絲不動,待那巨浪過去,一個箭步,便竄到舵邊,伸手穩穩掌住。但聽得喀喇喇、喀喇喇幾聲猛響,卻是謝遜橫著狼牙棒,將主桅和前桅一一擊斷。兩條桅桿帶著白帆,跌入海中。 但風勢實在太大,這時雖只後帆吹風,那船還是歪斜傾側,便似喝醉了酒,狂舞亂跳一般,謝遜竭力想收下後帆,饒是他一身武功,碰到了天地間自然之威,卻也變得束手無策。那後桅向左直垂,帆邊已碰到水面,謝遜破口大罵:「賊老天,打這般烏風!」眼見稍有猶豫,座船便要翻轉,只得提起一棒,將後桅也打斷了。 三桅齊斷,這船在驚浪駭濤之中成了無主游魂,只有隨風飄蕩。張翠山大叫:「殷姑娘,你在那裡?」他連叫數聲,不聽到答應,叫到後來,喊聲中竟帶了哭音。突然間一隻手攀上他的膝頭,跟著一個大浪沒過了他頭頂,在海水之中,一個人緊緊的抱住了他腰。 待那浪頭掠過艙面,他懷中那人伸手摟住了他頭頸,柔聲道:「張五哥,你竟是這般的掛念我麼?」正是殷素素的聲音。張翠山大喜,但左手反抱著她,說道:「謝天謝地!」在每一刻都可被大浪濤吞沒的生死邊緣之上,張翠山忽地發覺自己對殷素素的關懷,竟勝於計及自己的安危,心中驚喜交集:「她好好的在這兒,沒有掉入海中。」殷素素道:「張五哥,咱倆死在一塊。」張翠山道:「是的,素素,咱倆死在一塊。」 若是在尋常的境遇之下,兩人身份大不相同,縱有愛戀相悅之情,也決不能霎時間兩心如一。這時候兩人相抱在一起,眼看四周圍漆黑一團,船身格格響個不停,隨時都能碎裂,心中卻感到說不出的甜蜜喜樂。張翠山和謝遜一番對掌,原已累得精疲力竭,但被殷素素的柔情一激勵,立時精神大振,任那浪濤左右衝擊,始終將舵掌得穩穩地,絕不搖晃。 船上的聾啞舟子已盡數被沖入海中,這場狂風暴雨說來便來,事先竟無絲毫朕兆,原來是海底突然地震,帶同海嘯,氣流一加激盪,更惹起了一場龍捲風來。若不是謝遜和張翠山均是身負罕有的武功,如何抵擋得住?幸好那船又造得分外堅固,雖然船上的艙蓋、甲板被打得破碎不堪,船身卻安然無恙。 頭頂烏雲滿天,大雨如注,四下裡波濤山立,這當兒那兒還分得出東南西北?其實便算分得出方向,桅檣盡折,船隻已無法駕駛。謝遜清理了艙面,走到後梢,說道:「張兄弟,真有你的,讓我掌舵吧。你兩個到艙裡歇歇去。」張翠山站起身來,將舵交了給他,攜住殷素素的手,剛要舉步,驀地裡一個大浪飛到,將他兩人衝出船舷之外。這個浪頭來得極其突兀,事先竟是不及防備。 張翠山待得驚覺,已是身子凌空,這一落下去,腳底便是萬丈洪濤,百忙中左手一勾,抓住了殷素素的手腕,當時心中唯有一念:「和她一齊死在大海之中,不可分離。」他左手剛抓住殷素素手腕,右臂已被一根繩索套住,只覺身子忽地向後飛躍,衝浪冒水,倒退回來。原來謝遜及時發覺,拾起腳下的一根索,捲了他二人回船。砰砰兩聲,兩人摔在甲板之上。 這一下死裡逃生,張殷二人固是大出意外,謝遜也是暗叫一聲:「僥倖!」若不是腳邊恰好有這麼一根帆索,便有天大的本事,也難以相救了。張翠山扶著殷素素走進艙中,船身雖然仍是一時如上高山,片刻間似瀉深谷,但二人經過適才的危難,對這一切全已置之度外。殷素素倚在張翠山懷中,湊在他耳邊說道:「五哥,我倆若能不死,我要永遠跟著你在一起。」張翠山心情激盪,道:「我也正要跟你說這一句話,天上地下,人間海底,我倆都要在一起。」殷素素重複了一句:「天上地下,人間海底,我倆都要在一起。」兩人相偎相倚,心中都反而暗暗感激這場海嘯。 在謝遜心中,卻是連珠價的不住叫苦,不論他武功如何高強,對這狂風驚浪,卻是半點法子也沒有,只有將自己交在它手中,任它隨意擺佈。這一場大海嘯,一直發作了七個多時辰,方始漸漸止歇。天上烏雲慢慢散開,露出星月之光。張翠山走到船梢,說道:「謝前輩,多謝你救了咱二人的性命。」謝遜冷冷的道:「這話不用說得太早,咱三人的性命,有九成九還在賊老天的手中。」張翠山一生之中,從沒聽人在「老天」二字之上,加上一個「賊」字,心想此人的憤世,可說已到了肆無忌憚的地步,但轉念一想,這一葉孤舟,飄蕩在無邊大海之上,看來多半無倖。他剛和殷素素傾心相愛,對這世界加倍的留戀,便似剛在玉杯中啜到一滴美酒,立時便要被人奪去,「造化弄人」這四個字的意境,隨著謝遜那「賊老天」這一罵,是更加深深的體會到了。 他嘆了口氣,接過謝遜手中的舵來。謝遜累了一晚,自到艙中休息。殷素素坐在張翠山身旁,仰頭望著天上的星辰,順著北斗星的斗杓,找到了北極星,只見座船順著海流,正向正北飄行,說道:「五哥,咱的船是在不停的向北啊。」張翠山道:「是啊,最好是向西,那麼咱們便有回歸家鄉之望。」殷素素出了一回神,道:「若是它無止無息的向東,不知會到那裡。」張翠山道:「向東是沒有盡頭的大海,只須飄浮得七八天,咱們沒清水喝……」殷素素陶醉在目前的初戀滋味之中,不願去想這種煞風景的事,說道:「我聽人說過,東海上有一座仙山,山上有長生不老的仙人,我們說不定便到了仙山島上,遇到美麗的男仙女仙……」她抬頭望著天上的銀河,道:「說不定這船飄啊流啊,到了銀河之中,於是我們看見牛郎織女在鵲橋上相會。」張翠山笑道:「我們便把這艘船送給了牛郎,他想會織女時,便可坐船渡河去見她,不用等一年一度的七月七日,方能相會。」殷素素道:「將船送了給牛郎,我和你要相會時坐什麼啊。」張翠山微笑道:「天上地下,人間海底,咱倆都在一起。既然在一起,何必要渡什麼銀河?」殷素素嫣然一笑,臉上便似開了一朵花,拿著張翠山的左手,輕輕撫摸。 兩人沉迷在許許多多甜美的念頭之中,似乎有很多話要說,卻又覺得一句話也不必說,過了良久良久,張翠山低頭望了她一眼,只見她雙目中淚光瑩瑩,臉有凄苦之色,訝道:「你想起了什麼?」殷素素低聲道:「在人間,在海底,我或許能和你在一起,但將來我二人死了,你會上天,我……我……我卻要入地獄。」 張翠山道:「胡說八道。」殷素素嘆了口氣道:「我自己知道的,我這一生做的惡事太多,胡亂殺的人不計其數。」張翠山心中一驚,隱隱覺得自己跟她邪正殊途,實非良配,可是一來傾心已深,二來在這九死一生的大海洋中,又怎能計及日後之事?安慰她道:「以後你改過遷善,多積功德,常言道:知過能改,善莫大焉。」殷素素默然,過了一會,忽然輕輕的唱起歌來。 她唱的是一曲「山坡羊」,元時曲調盛行,那「山坡羊」的曲子,自南至北,到處皆歌,只是詞句各有不同而已,只聽她唱道:「他與咱,咱與他,兩下裡多牽掛。冤家,怎能夠成就了姻緣,就死在閻王殿前,由他把那礁來舂,鋸來解,把磨來挨,放在油鑊裡去炸。唉呀由他,只見那活人受罪,哪曾見死鬼帶枷?唉呀由他!火燒眉毛且顧眼下,火燒眉毛且顧眼下。」 猛聽得謝遜在艙中大聲喝采:「好曲子,好曲子,殷姑娘,你比這個假仁假義的張相公,可合我心意得多了。」殷素素道:「我和你都是惡人,將來沒有好下場。」張翠山低聲道:「倘若你沒有好下場,我也跟你一起沒有好下場。」殷素素驚喜交集,只叫得一聲:「五哥!」再也說不下去了。 次日天剛黎明,謝遜用狼牙棒在船道打死了一條十來斤的大魚,三個人餓了兩日,雖是生魚,也吃得津津有味。那狼牙棒上生有鉤刺,用以打魚,可說是百發百中。船上雖無清水,但擠出魚肉中的汁液,勉強也可解渴。海流一直向北,帶著船隻日夜不停的向北駛去。一到夜晚,北極星總是在船頭之前閃爍,太陽總是在左舷方升起,在右舷方落下,連續十餘日,船行始終不變。 氣候卻一天天的寒冷起來,謝遜和張翠山內功深湛,還可抵受得住,殷素素卻一天比一天更是憔悴。張謝二人雖將自己外衣都給她穿上,仍是無濟於事。張翠山瞧著她強顏歡笑,勇敢地與寒風相抗,心中說不出的難受。眼看座船再北行數日,殷素素非凍死不可,那知天絕人之路,這船突然駛到了一大群海豹之中。謝遜用狼牙棒擊死幾頭海豹,三人剝下海豹皮披在身上,宛然是上佳的皮裘,還有海豹肉可食,三人心情都是大為歡暢。 這天晚上,三人聚在船梢上了聊天,殷素素笑問:「世上最好的禽獸是什麼東西?」三人齊聲笑著答道:「海豹!」便在此時,只聽得丁冬、丁冬數聲,極是清脆動聽。三人呆了一呆,謝遜臉色大變,說道:「浮冰!」伸狼牙棒到海中去撩了幾下,果然碰到到一些堅硬的碎冰。 這一來,三人的心情立時也如寒冰,大家都知這船日夜不停的向北流去,越北越冷,這時海中出現了小小的碎冰,日後勢必滿海是冰,座船一被凍住,移動不得,那便是三人畢命之時了。這一晚三人只是聽著丁冬、丁冬,冰塊互相撞擊的聲音,一夜不寐。 次日黎明,海中冰塊已有碗口大小,撞在船上,拍拍作響。謝遜苦笑道:「我痴心妄想,要研求這屠龍寶刀中所藏的秘密,想不到來冰海,作冰人,當真是名副其實,作了你兩位的冰人。」殷素素臉上一紅,伸手去握住了張翠山的手。謝遜提起屠龍刀,恨恨的道:「還是讓你到萬丈之下的龍宮中去,去屠你媽的龍去吧!」一揚手,便要將刀投下,但甫要脫手之際,總是捨不得,嘆了口長氣,又將寶刀放入船艙。 再向北行了四天,滿海浮冰或如桌面,或如小屋,三人已知定然無倖,索性不再想生死之事。當晚睡到半夜,忽聽得轟的一聲巨響,船身劇烈震動。謝遜叫道:「妙得很,妙得很!撞上冰山啦!」 張翠山和殷素素相視苦笑,兩個人伸開手臂,摟在一起,只覺腳底下的冰水漸漸浸上小腿,顯是船底已破。謝遜叫道:「跳上冰山上,多活一天半日也是好的。賊老天要我早死,老子偏偏跟他作對。」張殷二人躍到船頭,眼前銀光閃爍,一座大冰山在月光下發出青冷的光芒,顯得又是奇麗,又是可怖。只見謝遜已站在冰山之側的一塊稜角上,伸出狼牙棒相接。殷素素伸左手在棒上一搭,和張翠山一齊躍上冰山。船底撞破的洞孔甚大,只一盞茶時分,已沉得無影無蹤。 謝遜將一塊海豹皮墊在冰山之上,三人並肩坐下。這座冰山有陸地上一個小山丘大小,橫廣十七八丈,縱長約為五丈,比那座船是寬敞得多了。謝遜仰天清嘯一聲,說道:「在船上氣悶得緊,正好在這裡舒舒筋骨。」站起身來在冰山上走來走去,似乎很感新奇。那冰山上雖然滑溜,但謝遜足步沉穩,便如在平地上行走一般。張翠山知他故意跟「賊老天」挑戰,便是死到臨頭,也是決不屈服。 那冰山順著風勢水流,仍是不停向北飄流。謝遜笑道:「賊老天送了一艘大船給咱們,迎接咱三人去會一會北極仙翁。」殷素素似乎只須情郎在她身旁,她便心滿意足,便是天塌下來也是全不縈懷。三人之中,倒只張翠山皺起了眉頭,為這眼前的厄運發獃。那冰山向北又飄浮了七八日。白天裡銀冰反射陽光,炙得三人皮膚也焦了,眼目更是紅腫發痛,因此三人每到白天,便以海豹皮蒙頭而睡,反而晚上起身補魚,獵取海豹。但說也奇怪,那冰山越是向北,白天越長,到後來每天竟有十個時辰是白日,黑夜卻是一晃即過。張翠山和殷素素還只體皮疲困,面目憔悴,謝遜卻是神情日漸失常,眼睛中射出異樣的光彩,常自指手劃腳的對天咒罵,胸中怨毒,竟自不可抑制。 一日晚間,張翠山因白天沒有安睡,這晚擁著海豹皮倚冰而臥,睡夢中忽聽得殷素素大聲尖叫:「放開我,放開我。」張翠山一躍而起,在冰山的閃光之下,只見謝遜雙臂抱住了殷素素,口中荷荷荷的,發出野獸的聲音。張翠山這幾日對謝遜的神情古怪,早便在十分耽心,卻沒想到他以武林前輩的身份,竟會對一個少女突施非禮,心中又驚又怒,縱身上前,喝道:「快放手!」 謝遜笑道:「咱們早晚是個死,還講究什麼臭規矩?姓謝的便在陸地之上,也早不信騙人的什麼禮義廉恥,何況今日?」張翠山怒道:「你再不放手,我可要跟你拚命了。」謝遜冷笑道:「她是你什麼人,要你多管閒事?」口中這麼說著,雙臂一緊,殷素素「啊」的一聲,又叫了起來。張翠山道:「她是我妻子,我是她丈夫。謝前輩,大丈夫生時光明磊落,死時慷慨自如,雖在這冰山之上,並無第四人知曉,可也別做出卑污之事,自愧於心。」謝遜哈哈大笑,說道:「我姓謝的從來不知什麼是善,什麼是惡。我見這姑娘生得美貌,今日便要佔她身子,就算你是她丈夫,也給我站在一旁,乖乖的瞧著。你再多說一句話,我一掌先擊你下冰山去。」 張翠山聽他說出這等話來,叫道:「好,咱三人就拚一個同歸於盡!」氣凝右臂,呼的一掌往他後心拍去。謝遜左掌迴過,還了一掌。張翠山身子一晃,冰山上實在太滑,站不住足,登時一交滑倒。謝遜飛起右足,便往他腰間踢去。張翠山變招也快,手一撐,身子躍了起來,伸指便點他膝蓋裡穴道。謝遜不等這一腳的招式使老,半途縮回,右掌往他頭頂拍落,左臂卻又圈過將殷素素的纖腰抱住。